明珪思索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曾经在宫中见过一些人,他们自己从不下手,却怂恿别人作恶。虽然只是小事,但有时也会因此牵连他人性命。所以我才会想到,这一系列杀人案,说不定也存在一个幕后之人。”
“若真有一个聪明到足以操控疯子连环作案,并全然藏身于幕后的人,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我们的行踪,我们这样步步紧逼,他应该让凶手暂时收手才是,怎可能还顶风作案?”
“唉,大郎倒是信心满满,可我觉得凡事不能掉以轻心。”明珪说着,自己却笑了起来,“不过目前来看,正如大郎所说,一切都是揣测,既然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人,那便只有一人,今晚还是早些睡吧!”
说完明珪吹了灯。方才的谈话赶走了李凌云的睡意,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
另一头的明珪察觉到了动静,头枕着手背,幽幽道:“大郎,我其实亲眼见过你阿耶。”
“你见过我阿耶?”李凌云奇怪道,“在哪里见的?”
“自然是在宫里,他当时劝我……劝我阿耶,让我阿耶少说一些,不要祸从口出。”
李凌云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有人认为是你阿耶胆大包天,仗着有天皇、天后的宠爱,竟对东宫太子评头论足,方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并非有些人,而是所有人都如此认为。然而……太子李贤当真适合做这个东宫太子吗?”明珪的声音在屋里静静飘荡,“天皇、天后都是九五之尊,有人欺蒙他们,以二位的天资轻易就能看穿。在他们二人面前,我阿耶也不敢说假话,不过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说假话的确不妥。”李凌云做了个评价,听见明珪在黑暗里笑。
“我阿耶是必须说真话,李大郎你则是根本不会造假。”黑暗中传来了明珪的轻笑声,“你不擅长隐藏想法,说来你就是爱办案子,对凶案格外有兴趣,什么死人、剖尸,还有验看现场痕迹,你是打心底喜欢这些。”
“喜欢?”李凌云奇怪,“何以见得?”
“大郎身边的人从来没告诉过你?”明珪轻笑连连,“大郎平日有些笨拙,连每天吃什么也不见得会在意,唯独一说查案就两眼放光,气色都跟着好了起来。这些天我发现,你每每一到现场便心无旁骛,查起案子屡屡追根究底,废寝忘食,连自己生病了也不管不顾。你能做到这样,不是因为喜欢,还能因为什么?”
说完也不等李凌云回答,明珪又继续道:“说来,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大郎你可听过‘以杀止杀’吗?”
“‘以杀止杀’我当然听过。譬如我大唐发动战争攻打突厥,表面看是杀了人,其实是为了维护边疆安泰,避免百姓遭突厥劫掠。”
“没错,有些时候,必须要用杀戮来阻止作恶。也正如我们一直追查的凶手,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残害无辜,为阻止他,我们必须将其置于死地,才能保护其他人不受其害,这便是‘以杀止杀’的意义所在。”
道理并不难懂,但李凌云却听出了杀戮的味道,驳了一句:“可人命毕竟是人命,即便凶手杀了许多人,要阻止他,也应尽量让他过堂受审,只是认为此人该死就随意屠戮,绝不是正确的做法。就像狐妖案里,凶手遭受威胁,便觉得死者可恶,所以对她下蛊致其凄惨横死,这样的结果是我们想看到的吗?世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如果有法不依,只按所思所想行事,这世上岂不就乱了?”
“不错,”明珪幽幽道,“可若有些时候情况极为凶险,迫在眉睫,不给你依法判决的机会呢?比如,那凶手就在你面前,不论你怎么阻拦,他都要杀死你的亲友,而你手中握着一把刀,只要插进他的心口,就能救出你在乎的人,那你又应该做何选择?”
“你这问题,真是古怪……”李凌云道,“我阿耶说,也不是不可以杀人,但一定要按规矩,大唐律怎么写便怎么做。我记得有一桩旧案,一女子与人通奸,她因厌恶丈夫,决心联合奸夫杀死从外面归来的亲夫,谁知奸夫觉得她心肠歹毒,趁她举刀欲刺亲夫时,从旁以锤猛击她头颅,致她死亡。后来这个奸夫因事急从权,维护无辜者的性命,以‘阻止故杀’为由,被判无罪。类似情形,动手虽会造成严重后果,但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此为特例,大唐律上没写可以免罪的情形下,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
“倘若不是杀一人而活一人,而是杀一人而活十人、百人、千人乃至万人、万万人,你会动手吗?”
“还有这种事?”李凌云惊讶道。
“怎么没有?商纣王残暴不仁,周武王杀他一个,取而代之,岂非解救了广大黎民?”
“有些道理,只是这些事情听来总觉得离我极远,为何子璋偏偏要问这个?”
“因为如今天皇病重,许多政务都由天后处置,朝中多数权臣看天后不顺眼,他们认为,一介女子绝不能掌握权柄,所以执着于让她消失。可他们不知道,要是这大唐乱了,会死的人、会伤的人,一定比现在要多得多。他们因为心中的不满处处制造妨碍,究竟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还是为了大唐天下的百姓呢?”
“是男是女就这么重要吗?不过,听你话里的意思,难道有人要杀天后?”
“想除掉天后的何止一两人……”明珪叹道,“罢了,大郎说得对,这些事对你而言确实过于遥远,我不应该扰得你心乱,咱们还是睡吧。”
说完之后,明珪再无动静。李凌云对明珪的问题思之不通,这几日调查水源,也颇觉疲惫,很快就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洛阳城西北的上阳宫中,武媚娘所居殿内。
谢阮快马回宫,刚匆匆走进偏门,就被一只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手腕。
谢阮惊讶地看去,见上官婉儿神色严肃地对她摇着头,小声道:“止步,陛下来了。”
谢阮隔着屏风向里张望片刻,回头小声问:“陛下怎会突然过来?你可知天后叫我回宫所为何事?”
“不过是天后几日未见你,一来想三娘了,二来也想问问案情进展,看李大郎做到何等地步,是否尽心尽责在查案。”
“案子的内情早就上报过,天后知道与东宫无关,为何还会如此着紧?”谢阮眯眼,端详着上官婉儿花朵一般的美貌,狐疑道,“天后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想在查案时埋什么伏笔,只是没有告诉我?”
上官婉儿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三娘别这么想,李大郎不会看人脸色,只会傻乎乎地查案子,天后若真打算做手脚,又怎会选这样的人去查案?”
“李大郎只管封诊,大理寺那边主持查案的人可是明子璋。婉儿你冰雪聪明,那明子璋按律法规定,应该回避血亲之案才是,可天后偏偏把他安插在此案中,你不能怪我多想。”
“我怎么可能怪你?”上官婉儿握着谢阮的手,情深意长地道,“你也知道,这违律之举还不是因为他阿耶和天后的情分极深……”上官婉儿说话时,在“情分极深”四个字上,格外加重了音调。
谢阮听言眉头微皱,小声道:“当初明崇俨以正谏大夫的身份行走宫中,天后与之往来密切,格外亲近,导致有人猜测他与天后之间有私情……婉儿你常伴天后左右,她的事你最清楚,莫非……传言不假?”
“啐!你怎敢这样胡思乱想?就不怕被乱棍打死?任谁都看得出来,天后是极喜欢明子璋的,当初明崇俨不就经常带他入宫吗?他会参与此案,是他自己主动恳求天后的,说父亲死得冤,一定要查个真相大白。天后可没什么额外的打算,我也没有瞒着你。”
上官婉儿忙拽着谢阮离了宫殿,边走边道:“既然陛下来了,我们赶紧回避,天后今日应该没空见你了,还是明日再来吧!”
两女越走越远,武媚娘与李治二人却对这出插曲浑然不知。这对大唐至高无上的尊贵夫妻,此时正面对面地席地而坐,手捏红绿双色的玛瑙棋子,平静地在袅袅焚香中对弈。
侍奉在侧的小宫女身穿双色七破间裙,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金盆,盆上工工整整地叠着一件石榴红色的襦裙。
武媚娘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绿子。“陛下今日来,只是为送我一条裙子吗?”
“你不是最喜欢石榴裙?这是朕特意命人做的,只是时日消耗得长了些,今天才弄好,专门拿过来给你。”李治往棋盘上按了一颗红子,双手轻拍,那小宫女把金盘端到了武媚娘跟前。
武媚娘伸手提起那件石榴裙观瞧,又伸手抚了抚它的石榴纹样,点头道:“做工极好,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尤其这花样看着觉得眼熟,很是亲切。”
“媚娘没想起来?当年你我分别日久,朕到感业寺为先皇上香,重遇媚娘之时,你写了一首诗,朕还记得是这么写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李治凝视武媚娘如满月般饱满的侧脸,微笑道:“那诗名叫作《如意娘》,朕从不曾忘记,最初在西京长安父皇宫中第一次见媚娘时,媚娘便穿着这红色的石榴裙。前些年媚娘说那裙子存放已久,颜色也淡了些,朕便找人暗中依照那裙子的模样,重制了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