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人前几年写了不少小说,最近又在做翻译。他约我和汪亮到东兴楼吃饭,说翻译了一篇《苏鲁支序言》(苏鲁支即是查拉斯图特拉,是尼采著作《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中的先哲),让我俩看看。
周树人听了薛天的案子,很惊讶,说拳乱都过去20年了,还这么多人相信武术的神效,实在太不开化。我和汪亮也同意,说拳脚总也抵不过枪炮。
话虽这么说,小宝练功的最后一天,却吓到了我。那天夜里,小宝说到了关键时刻,让我拿好枪在窗外看着,“要是感觉我发出的动静不像是人了,就开枪打死我。”
我连续熬夜太多,精神恍惚,点头答应他,在西屋门外拉了把椅子坐着,身边放了几个装了大粪的罐子,准备必要时破邪术。
西屋里一片昏暗,烛光忽明忽暗,墙上挂了一幅画,画的是黑乎乎的一团,似烟非烟,似乎能看出鼻子眼来,似乎又看不着,那把长剑就供在画下面的案台上。小宝一动不动坐在案台跟前,低着头念咒,那把剑忽然就抖动一下,发出嗡鸣声。他站起身,捧起剑,托过头顶,对着那画又念一通咒语。案台上的大蜡烛忽闪了几下就灭了,也不知是不是小宝吹的。一缕青烟从灭掉的蜡烛上腾起,在半空中越积越多,越积越浓,最后竟有些类似怪画里的东西。这时,小宝把剑向那团怪烟挥去,只听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烟雾随着剑游动,渐渐化入剑里。
小宝闭起眼调息,又猛地睁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握紧了枪。
小宝的表情起了变化,就像那晚薛天脸上的狰狞。定睛一看,又没有变,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我手心里全是汗,枪提起又放下。我死死盯着小宝的脸,仔细看那鼻子、眼睛和眉毛,一次次确定这是小宝,终于丢开了手里的枪。
那一夜之后,小宝就正常了,表情神态和从前一样,但却再不说一句话,叫他也不理。练剑之前,他告诉过我,一旦练成就不能动怒,不以手指人,但却没说会变成哑巴。我让他用笔写字告诉我怎么了,他说没事,问他什么时候找薛天报仇,也不回答。
9月底的一天早上,宣武门那个丁师兄忽然找上门来,说薛天出事了。他拿着张《晨报》,让我看上面的新闻:京师警察厅恐武人以武犯禁,特别通饬各区属,禁止武人开会,以杜争端而防意外。
他说,最近薛天办的万国比武大会声势太大,惊动了警察厅,新上任的厅长殷鸿寿狠抓聚众集会,发公告要禁止比武大会。正说着,小宝进来,丁师兄拉住他说:“上回怎么不吭声就走了?师父不说,我也没敢多问。”
小宝没吭声,我忙接过话,说我那天伤了风寒,小宝送我回来,一直没顾上去说一声。丁师兄没再细问,把报纸递给小宝,说:“师父可能会惹上警察厅。”
昨天,他听见家里拉包车的几个车夫聊天,说薛天最近坐车去了几次警察厅,还去了几回廊坊头条。他知道薛天正为比武大会被禁的事儿找门路,就多打听了一下。“新警察厅长就住在廊坊头条,师父那脾气,恐怕要惹事——倒不是我怕事儿,但人家有枪有炮的。”说完,他朝我拱了拱手,说,知道您结识广,能不能帮帮忙。
小宝突然开口,说:“是该了结这事了。”
我见他脸色暗沉,有股子脾气要发作,忙拉了丁师兄到门外,说这事交给我,去警察厅走一趟,保准不会有事。
送走丁师兄,我问小宝,怎么突然又会说话了?
他说,不想说话是怕一开口就说不出好话,这剑法练完感觉气息不顺。
我问他还找薛天吗?他又拿起那份《晨报》看了看,说:“丁师兄什么也不知道,这个警察厅长恐怕有危险,我得赶紧动手,不然又是一条人命。”
打听到警察厅长的具体住处,我和小宝每天去廊坊头条附近的爆肚冯待着,一天吃两顿爆肚,吃得我闻见芝麻酱味儿就反胃。蹲到第四天晚上,厅长家果然出事了——我们俩盯了三天,每天都是凌晨两点后才灭灯,这天刚过12点,突然全灭了灯。在胡同口一瞧,门口的警卫不见了。
小宝提了剑,翻墙进院给我开了门,我俩沿着墙根往里走,见院里躺了几个警卫,身上也没什么伤口。小宝摸了摸,都被拧断了脖子。登上洋楼,又是两个仆人的尸体,也都是一招毙命。
小宝叹了口气,说肯定是薛天,楼里没一点动静,恐怕已经得手了。我俩绕过洋楼进到后院,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院子中间,手里拎着一把长刀,正是薛天。
他见到我们俩,微微一皱眉,说:“看来你们是都知道了?”
小宝也没再问,朝薛天晃了晃长剑。薛天哼了一声,站了个马步,脸上严峻起来。小宝身上也一动,移到我身边,一伸手推在我背上。我“啊”的一声还没叫出来,竟被他生生抛到院墙外,摔得俩眼睛发黑,晕了过去。
我最终也不知道那晚小宝和薛天发生了什么——现在想起来很幸运,没有看到小宝变成那种“不像是人”的样子。醒来时,我已经在西四家中的卧室里了,小宝坐在我跟前。我想坐起来,脑袋却疼得要命,伸手一摸,后脑勺撞了个大疙瘩。
我骂小宝,你差点儿摔死我。小宝咧嘴哈哈一笑,说幸亏扔出去得早,晚点可能你就没命了。我一看他笑,松了口气,这小子又变回来了。
小宝说,薛天死了,一剑致命,算给师父报了仇。我说这下你厉害了,但也太可怕,打起架来像个鬼。
“师叔功夫比我厉害太多,要像平时比武,我肯定输,但用六部剑比拼,我却有胜他的诀窍。”
我问什么诀窍。
小宝说,六部剑不算剑术,更像邪术,练的是精神,“窍门很简单,师叔今年50多岁,我25岁。”
小宝起身出了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个《晨报》叠成的纸包。他打开纸包,里头是那把长剑,已经断成了三截。他说,我已经断掉了这把剑,今后也不会再用剑,这邪术就到我这儿为止吧。
第二天一早,《晨报》登了新闻:警察厅长家宅凶案,武士会会长俱客人离奇身亡。原来,殷家公馆是个对称结构的洋楼,薛天潜入后,进了对面客房,误杀了在殷家留宿的客人。报上说,当时床底下藏了一个女仆,因惊吓过度至今仍神志不清。
我休息了几天后,脑袋变得清醒,在家翻看周树人翻译的文章,里面提到“超人”的说法,虽然不是很明白,却让我想到薛天和小宝用六部剑打斗的样子。在那几分钟里,他们聚集所有的精神和力量爆发,是超越了平常人,还是瞬间变回动物了呢?
正如太爷爷金木的不解,小宝用六部剑一剑致命的场景,我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
后来,我翻阅到金木两年之后的笔记,才知道当时的情形不仅仅是“一刀致命”那么单纯。虽然处于几近失控的状态,小宝击倒薛天的一招,手上还是留了力气。刀尖刺穿薛天的肩膀,废了他一只膀子,却并未伤及要害。小宝想就此了之。
这时,厅长家的卫队已经集结在院子里,几十条枪对准了两人。小宝可以轻易走掉,薛天却必定会死在枪下。小宝补了第二刀,刺进了薛天的心脏。他告诉金木:“一代宗师,无论如何不能让枪崩了。刺这一刀时,我才知道,其实我也和师叔一样,看不上枪炮。”
在我看来,小宝虽然也有一份武人的强烈自尊,但却和薛天完全不同。
因为自尊和骄傲,薛天想复兴武术,但也因此唯我独尊,藐视弱者——在他眼里,强者生存,弱者灭亡,人的高下卑贱是按强弱区分的。
然而,横扫一切的强就一定强吗?唯我独尊者,往往自取灭亡。
第15案 婢女性虐宣武门 春宫活现成衣铺
北洋时期,记者和自由撰稿人,比侦探和巡警还灵通,每天在报上写社会见闻。警署看报纸上写哪儿出事了,就跑去调查,很多时候,都能逮个正着。
1920年,北京的报纸上,有个人匿名写了一个婢女被虐杀的线索,并且每两天跟进一次。这件事和我太爷爷金木有关,他查了三天,搞出了一个大事情,还差点被打死。
事件名称:13岁婢女失踪案
事发时间:1920年9月下旬
事发地点:北京石驸马大街(今西城石驸马大街)
最近几个月,报纸上的标题不断提到一个词:虐待。我经常看的三种报纸,《益世报》《群强报》和《晨报》,每周都会有两三篇文章谴责虐待婢女[婢女,一般是七八岁到十五六岁的女孩。清朝末年,法律明令禁止蓄养婢女,但整个民国期间,婢女依然存在。北洋时期,北京各警区设置了大量派出所和巡警,不会干涉蓄养婢女,但会关注婢女和家主的冲突。侦探查案的线索,一方面来自巡警的发现,另外一方面就是报纸的舆论和街坊举报。]的现象,不但特别强调“侦探注意”,还刊登不少读者来信,篇篇痛骂虐待婢女的家主。
西四牌楼派出所有两个我认识的巡警,上周来过两趟驴肉胡同调查,都是从报纸上看到虐待婢女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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