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芝钟看着孙霍霖,颔首道,“不妨直言。”
孙霍霖拈了拈自己的胡须,沉吟片刻。
“傅先生,孙某以为,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贵者,凄凉万古,”孙霍霖说,“不知您认可这句话吗?”
孙霍霖语毕,刘蝉嘴角飞扬的笑消散个干净。
这在场就他、傅芝钟还有孙霍霖三人,这话里‘依阿权贵者’,自然不是指孙霍霖自己,他一直标榜自己是清流派,就算是这次向傅芝钟寻求庇护,也是迫不得已。
当然也更不可能是傅芝钟——傅芝钟从不需依阿旁人,他自己就是权贵。
那么谁不栖守道德,谁依阿权贵,一目了然。
但孙霍霖问的毕竟是傅芝钟,不是他刘蝉,刘蝉插不上话。
傅芝钟听孙霍霖的话,表情冷淡如初,不见丁点变化。
他既没否认这句话,也没有肯定这句话,只是微微扭头看向自己身边脸色阴沉的刘蝉。
“小蝉,你认为?”
傅芝钟径直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刘蝉。
他相信刘蝉会处理好这些刁难。
否则傅芝钟也不会带刘蝉出席这些活动了。
果然刘蝉脸上的阴郁也不过是显现片刻,他展颜一笑。
“这问题着实是有趣,”他含笑回视面色不好的孙霍霖。
孙霍霖怎么都没想到,傅芝钟居然会把问题抛给刘蝉。
刘蝉却不管孙霍霖的老脸上苦笑中那一丝求饶的意味。
他笑道,“这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那一时又有多长呢?是昨日还高高在上,今日便落荒而逃的一时吗?”
孙霍霖听着,脸色变了几变。
这例子,可不就是在说他吗?
“而依阿权贵者,凄凉万古,万古之后,人人都是石上青苔,风吹雨打下,谁比谁更凄凉,还不一定呢。”刘蝉柔柔道。
“你说是不是,孙先生?”刘蝉问。
孙霍霖笑容苦涩。
这是与不是,叫他怎么作答?
北苑(五)
十五.
孙霍霖的拍卖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这老家伙确实厉害,南国人都知道他家底丰厚,却没想到孙霍霖压箱底的宝贝会这么多。
字画一类的暂且不说。光是那些金边镶玉的花瓶、前代诗人亲题字的小壶、造型精巧的玉雕、木雕、核雕,林林总总都跟流水似的摆了上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过可惜这些里面,没一样入了刘蝉的眼。
刘蝉右手搭在傅芝钟的肩上,歪头枕手背。他攀在傅芝钟肩头,跟没骨头似的。
今日刘蝉的右手食指上,带了一个翡翠玉扳指。翡翠深沉的绿,他的白手,和傅芝钟黑色的西装,一切显得意外和谐。
刘蝉和傅芝钟离得极近,他微微低下头,便能感觉到从傅芝钟的衣襟处冒出来的热气。
“傅爷,这些就是孙霍霖的一半家当了?”刘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楼下厅台上,又被呈上来的什么紫砂名器。
孙霍霖就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间,是个极显眼的位置。
他本来是想上来坐陪傅芝钟的,但是因着在门口被刘蝉刁了两句,放不下面皮,只得又坐到楼下去。
傅芝钟目光淡淡地看着大厅里那些目不暇接的宝贝,没有分毫动容。
“无你所喜的?”他问。
刘蝉嘟了嘟嘴。
他撒娇似地十指扣住傅芝钟的大手,答道,“无甚欣喜的玩意儿,都是些老掉灰的,那些个玉石胚子看着还不错,但都没傅爷赠我的好——傅爷知道我就是一个好俗的人,爱玉爱翡爱金爱珠宝,要珍奇珠宝才有趣。这些玩意儿,唬人罢了。”
傅芝钟嗯了声。
他也知自己的六姨太不仅喜爱名贵,而且眼光奇高。不是珍世之物,他是看不上。
这骄横模样,也算得上是他傅芝钟惯出来的。
“孙未将其妻妾之物拿出来。”傅芝钟意义不明地说了一句。
这意思便是,今晚的拍卖会上没有刘蝉喜欢的那些玩意儿了,都尽数是孙霍霖自己的宝物。
刘蝉倒有些惊讶,“没看出来,他还挺重情重义的。”
这世上可有不少夫妻,一遇到生死之事,劳燕分飞还算好,怕就是怕在相互暗算。
就算是长期缩在傅府,刘蝉也听过不少妻弑夫,那自己相公的项上人头去换安稳的,和不少夫坑妻,用妻子的嫁妆来给自己增加保命的筹码的。
前者算是极少数,但后者却是常见。
傅芝钟也没反驳刘蝉这句话。
他沉吟片刻,“孙之子弟、妻妾,皆对他敬重有加,此人是重情重义之辈。”
刘蝉闻言垂下眼笑了笑。
重情重义之辈又能如何呢?
这世道,往往就是重情重义之辈活不了太久。
刘蝉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言,他敛去眼底的种种情绪,转而与傅芝钟聊了些其他的。
他盖着短毯,凑在傅芝钟身边,被窝带给他的温暖,从傅芝钟身上传来的他熟悉的味道,都叫刘蝉昏昏欲睡。如果不和傅芝钟说说话,刘蝉都觉得自己立马就能睡着。
傅芝钟看出了刘蝉的倦怠。
今日他听闻苑里的管家汇报说刘蝉看了一上午的书,下午去花园里散了一圈步后,就一直在房间里挑衣服,连午休都忘了。也难怪现下这般疏懒。
待孙霍霖最后一样麒麟玉雕被人拍下,他登台肺腑几句之后,傅芝钟也没有多留。他令自己的副官待下来替自己交际,便携着刘蝉回北苑了。
回到北苑,夜已经深了。
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士兵,和几个寻欢作乐后找路回家的酒鬼。没有别的人。
刘蝉在车上就喜欢和傅芝钟腻在一块。
因着司机和秘书官在前排,刘蝉也不好与傅芝钟聊私房话,他就选了今日下午自己看的书上的内容与傅芝钟说道。
“傅爷,我今日看了一本书。”刘蝉道。
“何书?”傅芝钟问。
“名曰:《笑林广记》,”刘蝉回答。
傅芝钟回想了一下。
“此书读读到也罢,”他评价,“只是市井气太重,某些方面也有失偏颇。”
刘蝉含笑应了声。
“不过这书上面,有一则小故事倒甚是有趣,我想讲给傅爷听。”他说。
“但说无妨。”
傅芝钟顺手将刘蝉覆在膝上的毯子抚平。
他弯腰低下头做这事时,刘蝉看见车窗外的月亮一晃而过,澄亮澄黄的,明亮又不刺目。
刘蝉靠在傅芝钟的肩上,说,“那故事就叫‘贪官’,说是有一农种茄怎么都不活,甚是烦恼苦闷,便像一老翁取经。老翁答曰,土中埋一钱即可。”
“农夫不解,便问为何,”他拉长声音说,“傅爷,你知道老翁回答什么吗?”
傅芝钟自然记不得这些杂书的内容。
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刘蝉缓缓笑了起来。
“那老翁说,‘有钱者生,无钱者死。’”刘蝉笑了起来,“这可真是无钱,连茄子都不理人。”
傅芝钟听着,总是冰霜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
“笔法确实是辛辣的。”他说。
几十年前的过去,与现在相比也并未有什么差别。都是没钱就不行的年代,。
不过如今,情况或许还要严重些。如果无木仓无兵无人庇佑,再多的钱也只是变成了别人的军火。
刘蝉便又顺嘴和傅芝钟提了些书上的内容。
等到了苑内,两人踩着月色踏进通明的屋内。
傅芝钟与刘蝉没歇下,苑内的丫鬟仆役自然都不敢放松。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垂着首,不见半丝疲惫。
这些丫鬟仆役也不知是怎么训练的,像是不会累不会叫不会哭不会笑,也没有小心思的铁人。他们与今日傍晚刘蝉离开时见到的他们,没有分毫差别。
刘蝉和傅芝钟一起泡好澡,躺在床上后,他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傅爷,你在看什么呀?”他坐起来,问一旁窗边的小桌旁,拿着一页纸张的傅芝钟。
傅芝钟抬眼,“明日的行程安排罢了。”
“那傅爷何不等着明日再看?”刘蝉噘了一下嘴,“这纸放在那儿又不会飞,夜都已经这样深了,傅爷还是快与困觉哝?”
他说着,拍了拍身边傅芝钟的位置。
“傅爷不在一旁睡,我的脚都是冷的。”刘蝉说。
这确实是实话,刘蝉体寒体虚,他埋在被窝里的脚,都被冻得蜷里脚趾。
傅芝钟也看得差不多了,他淡淡嗯了声之后,就把手里的行程表压进文件夹中放好。
他一躺上床,刘蝉就直接贴了过来。
刘蝉亲亲热热地往傅芝钟怀里缩。
“傅爷,今年春节,可有什么要注意操办的吗?”他埋在傅芝钟的怀里,仰起小脸问。
傅芝钟垂眼,“并无,与往常一样即可。”
“那这番祭祖,沈璐那厮又不来,该如何?”刘蝉问。
傅芝钟毫不在意。
他没给刘蝉说该怎么办,而是道明自己的要求,“她需来。”
傅家的族谱上只要还有一天写的是“傅芝钟之妻子?沈璐”,那么春节祭祖,沈璐就必须得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