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与你废话,”刘蝉歪歪自己的头,黑色的长发拂过他的脸颊,“你我皆是互看不顺眼,若不是为了那些规矩,我可不想登你的宝殿,沈璐。”
刘蝉直接叫出了沈璐的大名。
刘蝉就是如此,他不说话时面容苍白总带着病气,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而当他启唇,对傅芝钟以外的人说话,他脸上的傲慢和尖锐能叫人浑身不舒服。
被刘蝉这样不尊地直喊大名的沈璐却不恼,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依旧满脸平静地拨弄着自己手里的佛珠。
“沈璐,我直接告知你了,春节那一天和祭祖那一天,你必须在傅府。”刘蝉说着,目光仿佛不经意地瞟向正座上的地藏王菩萨像。
这地藏王菩萨像是和田玉石雕刻的,玉石细腻糯糯,色泽温润干净。这大概是大厅里除了那两盆兰花以外,最昂贵的物件了。
地藏王菩萨面容平和,眉眼亦是如沈璐这般低垂。
刘蝉记得,地藏王菩萨是以“大孝”而著名的,因其“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而得名为地藏王菩萨。
就是不知,沈璐供奉这意味着孝的菩萨是为了什么?
她的父母可早就归西了,而她的那一女一子也早已成了黄土。
刘蝉用手随意地搅了搅自己耳边的长发,将它搅成一缕妖娆的卷发。
沈璐默了许久。
久到刘蝉都快不耐烦了,她才停下手中转动佛珠的动作,“祭祖不可。”
她说,“祭祖那天,我将要去寿山的庙宇。主持要举办一次佛经交流会。”
刘蝉瞟回自己的目光,他看向沈璐,嘴角挂起一丝凉薄的笑。
“你是不是没有听清楚,沈璐,”他柔声说,声音有说不出的绻绻,“我不是和你商量,我是来告知你的。”
“春节那日也好,祭祖那日也好,你哪日不在傅府,我就叫人去一把火烧了你常去的尼姑庵,叫里面的尼姑,全部失去安身立命之所。”刘蝉含笑说。
他说得极缓,极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楚。
在光线并不怎么明朗、空中的暗尘浮动的木制楼里,刘蝉的模样显得有些阴郁。
沈璐坐在位置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默然了片刻。
“六太太何须如此逼迫于我?”沈璐问。
刘蝉轻笑出来,他的柳叶眼半眯,温软的骚气乍现,“我如何逼迫你,沈璐?我不过是告诉了你后果罢了。”
“是要你一人前去你那尼姑庵,害得其他人流离失所,还是好好地待在府里,你自己衡量清楚罢。”他说。
沈璐叹了一口气。
“何必将那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她说。
刘蝉却微微噘嘴。
“大夫人说这话真是有失偏颇,活像我是多大的个坏人似的,”刘蝉嘟囔说,他脸颊两边鼓鼓,面上全是一股故作的孩子气,“但是这无辜究竟会不会被牵扯,难道不是大夫人你决定的吗?”
“她们的生死可都放在大夫人你手上了。”刘蝉笑眯眯道。
沈璐阖上眼。
她继续转动着手里的佛珠,连一丝目光都不再透出,似乎看都不想再看刘蝉一眼。
刘蝉清楚,沈璐这是在无声地拒绝自己。
显而易见,她并不认为刘蝉有能力将寿山那座尼姑庵覆灭。毕竟那座尼姑庵香火旺,经常布粥,也很得人心。傅芝钟不会允许刘蝉这样做的。
然而刘蝉却也没急着和沈璐证明,自己究竟敢不敢,能不能。
他笑着,话锋一转,“我看呐,大夫人如此抗拒去祭祖,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叫大夫人不愿意去呢?”
沈璐不为所动。
她依然闭着眼,不看刘蝉。
刘蝉继续说,“我猜,是不是那祭祖山的另一头,有两个连着的矮矮的小山包——令大夫人不想去面对了?”
他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说。
沈璐猛地睁开自己的眼睛。
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对面年轻姣美,盛气凌人的刘蝉。
这一次她的眼里再也没了如佛的心平气和,浓烈粘稠的晦暗在她的眼底流动。像在河底潜伏的毒蛇。
但也不过是一瞬,突然如同暴起的沈璐又恢复了平静。
她低垂下头,静静地说,“我听不懂六太太在说什么。”
刘蝉啧啧几声,状似惊奇,“大夫人当真是皈依佛门了啊。现下大夫人是六根清净,什么凡尘俗世,都要抛得一干二净了不是?”
沈璐不语。
这确实是这几年她在做都事情。
不论是去尼姑庵受戒,诵读抄写佛经,还是与高僧手谈论道——都是为了让她自己六根清净,尽早归依佛门。
“只是可惜啊——”刘蝉拉长了声音,慵懒道,“可惜这皈依佛门,要的是了却凡尘,大夫人你在凡尘欠下了那么多的因果,哪个佛敢收你呢?”
沈璐捏着佛珠的手紧紧相握。
浑圆的珠,仿佛要被她嵌进自己的肉里。
沈璐闭紧眼睛,咬紧自己的牙。她在心里默默地诵了一遍又一遍的佛经,企图让自己再次静下来。
而刘蝉却没有兴趣再和沈璐耗下去了。
他看着沈璐那副隐忍的模样,觉得索然无趣起来。
刘蝉施施然起身,裹着自己的貂皮大衣,居高临下地看着座位上颜色素淡的沈璐。
“沈璐,话我只说一遍,我说我要一把火烧了你的尼姑庵,我就会做到,只要里面的人都被烧死烧光了,谁会知道是我做的呢?”
刘蝉笑着说,“你尽可以待在你的尼姑庵,左右不过我向傅爷撒娇示弱几句——你认为,傅爷是更偏信我,还是你这个狼心狗肺之辈?”
他说完,看也不看座位上静默的沈璐,拂袖走向门口。
他那身奢华亮丽的皮草,把他衬得越发傲气。
刘蝉皮革制的短靴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压得人踹不过气。
沈璐睁开眼,目光沉沉地盯着离去的刘蝉。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刘蝉的大丫鬟秋狸,还在门口处守着等他。
直到刘蝉和他的大丫鬟走远了,沈璐还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在座位上静坐,久久无语。
整个主楼又静了下去,沈璐又开始拨弄她手心里的佛珠。
屏风后面她在刘蝉来之前就煮的那壶青梅小茶,早就熟透,醇厚的茶香,青梅的酸涩和屋外花的芬芳,在屋里潺潺。
不过几许之后,沈璐又是那个傅府里归顺佛门的大夫人。
翠玉托着茶盘,有些怯怯地上前给沈璐施茶。
平日这些工作是轮不到她的,吉祥总是要与她抢。
只是今日不知怎么了,一向爱在大夫人面前凑的吉祥,却安静得像只鹌鹑。如此,也只好翠玉上前服侍沈璐了。
沈璐依次听到翠玉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滚滚的茶水从紫砂壶坠入茶杯的声音。
她徐徐地睁开眼。
不出所料,她面前的,是自她嫁入傅府就伴她左右的翠玉。
“翠玉。”沈璐忽而开口,唤了声翠玉的名字。
翠玉说不了话,她俯身,对沈璐笑了笑。
“翠玉,我把你毒哑了,你可恨我?”沈璐看着翠玉,淡淡问。
翠玉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一不小心淋在了桌上。
而沈璐的眉眼间,却无悲亦无喜。
春节(三)
十八.
春宴来时,沈璐果真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了家里。
刘蝉听秋狸说这事时,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自己手中的热茶。
“希望沈璐别再叫我烦心。”刘蝉抿了口赫红的茶,这茶叫碎银子,泡出的味道无苦而糯香。
秋狸一面给刘蝉泡着茶,一面含笑回复,“太太且放心吧,大夫人也应当是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刘蝉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道理谁都懂,”他盖上茶盖,把茶杯置到桌上,懒懒地躺靠在自己的贵妃椅上,“但是懂,是一回儿事,做,又是另外一回儿事了。”
秋狸是知晓刘蝉的。
她晓得,此时刘蝉定是心中郁郁。这种郁郁倒也不是烦躁苦闷,而是每次他见过沈璐过后,都有的一种不舒坦。
秋狸放下手里的茶壶,她拿着小毛毯,盖好刘蝉的小腿和脚给他保好暖,“太太不要再为此事忧心了,想些开心的事吧——您看这春节了,先生休沐,太太不是又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先生了吗?”
秋狸宽慰道。
刘蝉脸上的阴郁果然缓和不少。
一年到头,傅芝钟就只有冬日春节与夏日酷暑,有时日相对较长的休沐。而也只有这些休沐日他才可以换下军装,穿上便服待在傅府。
这一两年局势紧张起来,傅芝钟的夏日休沐基本都被削减个干净。刘蝉不高兴也没有办法,毕竟大局面前,由不得他耍小脾气。
所以这春节休沐便显得尤为可贵。
刘蝉侧躺在长椅上正想要对秋狸再说什么——屋里的大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几声,不重不轻,不急不缓,刘蝉和秋狸讶得对视一眼。
今日并无谁相约过刘蝉才是,怎的突然就有人来登门了?而且前院还没有任何传报,直接便来敲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