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倒是个老滑头,不敢在傅芝钟面前提,就是在背后暗搓搓地恶心人。
傅芝钟没有反驳刘蝉这句话,他面色依旧冷淡,“他的几个得意门生在北方发了文章,惹到人。北方的人叫我交出他。”
在自己的苑里,傅芝钟并不压低声音说话。
他也不避讳刘蝉,云淡风轻地继续道,“孙为求我庇护,便想变卖家产示弱。”
“哦?”刘蝉听得津津有味的,他靠到沙发椅背上,凑近傅芝钟,“那傅爷可要庇护这老家伙?”
还不等傅芝钟说话,刘蝉就又说,“我猜傅爷肯定是要的。”
不喜孙霍霖是一回儿事情,北方那边的人要傅芝钟交人,那又是另外一回儿事了。
这明摆着试探傅芝钟底线和脾性。
傅芝钟一目三行地扫视手上的报纸,眼皮也不抬,“孙需将一半的资产留我,我自会派人护送他前往蜀地避难。”
“蜀地?”刘蝉嘻嘻一笑。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难攻易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孙霍霖去那地儿住下,也确实是安全的了。”刘蝉含笑说。
傅芝钟嗯了声作为回应。
蜀地自然是个好地方,风光秀丽,人情质朴。
只是可惜,去蜀地的道总是难的,难免发生什么难测的意外。
刘蝉也不再多问这上面的问题,他伸出自己细腻白皙的手臂,环抱住傅芝钟的肩。
“那今晚这个拍卖会,想必很有看头了。”刘蝉嫣然笑道。
他这样扭着腰,侧着身子攀到傅芝钟身上,跟一条蛇似的。
傅芝钟合上手里的报纸。
报纸上的内容左右不过是各个派系、各个什么主义的人吵来吵去,角落处有些小说连载罢了,战报捷报少之又少,傅芝钟很快便看完了。
“有喜欢的,买下便是了。”傅芝钟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手臂,示意刘蝉起身。
差不多要到傅芝钟要去办公务的时间了,一众司机副官早就在门口候着。
傅芝钟把手中的报纸随意放到一旁,站了起来。
“你在家无趣便去我的,或是令丫鬟仆役陪同,去花园走走。”他对身边的刘蝉说。
刘蝉也站了起来,他一边给傅芝钟系好军绿色的军袍,一边点头应着,“我晓得的,傅爷。”
傅芝钟低头,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能看见刘蝉的发顶,黑色光泽的长发乖顺地顺下,刘蝉垂着眼,鸦羽一样的睫毛扑闪。
“勿送了,外边风大,”待刘蝉将袍系好后,傅芝钟摸摸他的头发,嘱咐道,“午时饭菜若不合胃口,便责厨事给你轮换,不可不食。”
刘蝉闻言,瘪了一下嘴巴。
很显然,秋狸那个臭丫头又给傅芝钟告密了——叫傅芝钟知晓他在院里厌食,不怎么用餐。
刘蝉在心里哼了声。
“我知道了,傅爷。”然而心里在不满,面上刘蝉还是乖乖地点点头。
傅芝钟收回手,戴好手套,也不再多留。
刘蝉被傅芝钟喊了不可相送,他也就只得呆在原地,目送傅芝钟走出门。
傅芝钟穿着军靴走路,总是会发出一种很沉的声音,尤其是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刘蝉觉得,这声音,像那些话本里的侠士拖剑而行。
大门由仆从打开后,属于门外的风和叶和光都涌了进来。
屋外都光有些刺眼,叫刘蝉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一并灌入大厅的冷风,把傅芝钟的军袍吹得猎猎作响。几片叶子冲了进门,树叶蜷曲焦黄,被风掷到地上,声音都脆生生的。
昨夜下了小雨,现在风里都还有湿意,扑面而来时冷得有些渗人。刘蝉紧了紧身上的大衣。
果真就像是傅芝钟所说,外面冷得不行。
不过也还好。
大门开了片刻,等傅芝钟走出大门,门两边的仆从便规矩地合上了,便又合了上。只留下几片树叶洒在门径。
刘蝉见门关后,又快步走到窗户处。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系带毛呢大衣,是时新的女款,不过肩袖稍微改大了些。刘蝉清瘦的身型架起,衬得他有几分清冷的感觉。
刘蝉用手指擦擦窗户上的雾气,一块毛玻璃似的窗上被抹出一个圆形的透亮处。
刘蝉苍白的脸和漆黑的发,在那一小区透亮的圆形上清晰。
室内是昏暗的,刘蝉的衣和发是暗色的,但是他的眼睛却和外面的太阳一样亮。
刘蝉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傅芝钟挺拔的背影,尽管有很多副官与安保围绕,然而刘蝉依旧可以一眼就瞧见傅芝钟。
一直看到傅芝钟和随同的副官安保一群人走向苑外,再也看不到人了,他才从窗边走开。
大厅里几个丫鬟都低眉垂眼着打扫卫生。除非刘蝉吩咐,她们从不主动与刘蝉搭话,只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毕竟傅芝钟的南北两苑与其它地方不同。
其它地方招的丫鬟仆从,是要嘴甜,要贴心机灵。而南北两苑的丫鬟仆役不需要嘴巴,只需要耳朵和手,耳朵是拿来听从安排的,手是用来做事和拿木仓的。
刘蝉也不去烦她们什么。
除非是必要的吩咐,他不会与两苑的丫鬟仆从多言。
刘蝉原先在傅府时,一天到晚做的事情就是看书、翻账本、和秋狸聊天、蹂躏刘菊方还有等那些西洋老师来教课,而到了两苑,刘蝉也只有散散步、读读书、欣赏欣赏傅芝钟的宝贝树树花花们。
傅芝钟的书房里专门给他设了个小台与软塌,他知道刘蝉喜躺不喜坐。
——因为刘蝉总觉得自己坐久了,臀的形状就不好了。
刘蝉轻车熟路地摸到傅芝钟的书房。
他推门,入目的照旧是横挂在最顶上、装裱得精美的书法大作。
这书法作品也不是傅芝钟写的,是傅芝钟的祖父写给他的。内容和王权霸道都不相关,只有“天道酬勤”四个字罢了。
字也并不龙飞凤舞,而是方正端庄。
看得出来,傅芝钟的祖父是想自己的孙儿,能够像他的父亲,像他的祖父一样,做一个兢兢业业的朝廷官员。
只可惜王朝早就覆灭了。
刘蝉拿着手里的书,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他随手拿了本傅芝钟书架最底层的志怪小说——那是傅芝钟早年看过,并且不打算再读的一类书。这些夸张、充满市井气息的闲,出现在傅芝钟满是名贵藏房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不过刘蝉却知晓这些志怪小说。
当时是刘蝉头一次到北苑,傅芝钟与他解释说,自己年少时,曾好奇精怪之物,如痴如醉,甚是想做降妖除魔、匡扶正义的道士。故对此类志怪小说尤为感兴趣,便就阅了许多。
刘蝉也不笑傅芝钟曾经想做道士,他又凑近问他,“那傅爷怎的就不看了?”
傅芝钟有些无奈,又有点尴尬。
他顿了顿,“后被家中长辈发现,锁了一柜的书,被顶水碗罚跪,责令不许再看。”
这样的回答叫刘蝉觉得新奇极了。
傅芝钟看着刘蝉从泥泞里脱身、成长,看着刘蝉在自己的掌心里含苞待放。
但刘蝉在遇到傅芝钟,已经是傅芝钟身居高位的时候。
刘蝉不甚清楚傅芝钟的以前,他确实是没想过傅芝钟在年少,也有被长辈训斥的时候——他还曾经想做过道士哩!
“不过后来,也就这一柜书完好。”傅芝钟说,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刘蝉,神情里有一种柔和,“所以便也就保留下来,徒增一个念想罢了。”
刘蝉趴在榻上,脚翘起,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后跟踢打自己的臀部。
他身子柔韧性好,做这种动作简直小菜一碟。
傅芝钟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从他年少还在志怪小说旁边批下那些“此处不符合前面……”、“此处有失真实!”、“哀,满篇胡言乱语,不见头尾,唬人罢了!”……
在这些志怪小说里面找真实,刘蝉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书上的评语,一边想,傅爷少年时,也是个真性情的儿郎啊。
刘蝉想着,便兀自一人笑了起来。
也不知当年想做那个——被家里人期望做前朝奴才,自己想当江湖道士的傅芝钟,怎么就成了南国的傅爷。
当真是命运弄人。
北苑(四)
十四.
这次拍卖会的地址,不是以往那些商贾选的金碧辉煌的高档大酒店,而是孙霍霖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鉴茗阁”。
——一座由南国里孙霍霖,主持一众文人墨客相聚会的茶楼。
刘蝉随傅芝钟从汽车里下来,看着这座古色古香的木阁时,忍不住轻笑起来。
夜里风大,秘书官给傅芝钟和刘蝉执着伞,抵御夜风。
这样倒是方便刘蝉能越发凑近傅芝钟。
“这孙霍霖也真是有趣,”刘蝉与傅芝钟低语,“这鉴茗楼,不是暴敛者不可入,逐利者不可入,小人者不可入吗?”
曾经鉴茗阁风光正盛时,可是都敢拿棍棒驱赶那些走南闯北,前来拜访的大商。
而如今,为着这个拍卖会,刘蝉扫了一眼周边那些个汽车。他心想,这次孙霍霖却是把南国里的暴敛者、逐利者、小人者,全都邀了一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