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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妤芋)


  傅芝钟面容冷淡地垂眼看了看刘蝉。
  他换下军服,换为寻常出席社交场所的西装后,身上的煞气淡了,但是冷漠却更甚。
  “命总归是重要的。”他说。
  刘蝉哼笑了一声。
  夜晚品茗阁通明的灯光,在他狭长的柳叶眼里流转。刘蝉抬眼看着傅芝钟,眼角衔笑,有种说不出的惑人。
  “我就是想看这个孙老龟的笑话嘛!”刘蝉仰起下巴,撒娇似地嘟囔。
  傅芝钟知晓刘蝉不喜孙霍霖,他也明白刘蝉不喜他的原因是他。
  其实傅芝钟一贯是不在意自己被那些文人写成个恶鬼转世,血魔杀神,然而刘蝉分外反感这些。
  他有一次看这类的文章,气得把自己最喜欢的玉器给砸了,一天都没吃下饭。
  傅芝钟拍了拍自己臂弯间刘蝉的手,令他稍安勿躁,“如今他已是退路全无了。”
  每日都要投井求死,以示明志的孙霍霖,在真正地面对死亡时,选择的,并非是他嘴中嚷嚷的抱木求死。
  而是大卖家产,求助于他平日与众多弟子门生不屑的暴敛者、逐利者、小人者。
  虽说无可厚非,但也毫无疑问,他这是在自毁长城,自己将自己的面皮扯到地下踩踏。面皮在这世道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什么都不算,但是对这些自视清高的读书人来说,却是命根子。
  想必那些与孙霍霖私交甚好的笔者,从今晚品茗阁门户大开之后,皆会掩面与其绝交。
  孙霍霖,再也成不了笔尖第一人了,也再也成不了南国的孙爷了。
  他的余生,就算是不死在蜀道上,也只有四处颠沛,流离失所。
  刘蝉也想到了这些。
  “傅爷说得也是。”他面上的笑淡了些,原本的饶有兴趣被一种索然无味取代。
  这世间有太多的命无定数。上一刻还趾高气扬的人,下一刻可能就已经在摇尾乞怜;前些日子还在伏低做小的人,后日便踌躇满志地朝傅芝钟递交求见信。
  人衰,人盛,人生,人亡,人喜,人悲。
  仅仅是在南国,这样的戏已然上演太多次。
  或多或少的,刘蝉也厌倦了看谁落难,看谁发家。
  不过再怎么厌倦,既然被邀请了作为观众,刘蝉自是也会配合地再次走到看台,欣赏这一出千篇一律的闹剧。他挽着傅芝钟,与他亲密地相携走去品茗阁。
  品茗阁是一座三层的楼,它不像街上其它仿西洋建筑,墙上弄了些什么花里胡哨的西洋浮雕,反倒是有关四君子的木雕、砖雕居多。
  房屋结构上也更是没有什么多立克、科林斯、爱奥尼式的立柱。
  品茗阁就是一座古色古香传统的楼,碧瓦朱楹,飞檐峭壁,有些明时的视感,亦有些像戏院那般精巧,只是墙上又大多是暗蓝、淡黄、沉绿这些不那么活泼的颜色。
  刘蝉知道平时这品茗阁为了风雅,尽是素淡的装饰。
  他自己虽是没登过这三宝殿,但也听别人说过,说这品茗阁是什么书香娟娟,茶香飘飘,泉水叮咚,鸿儒谈笑之地。
  而如今刘蝉挽着傅芝钟走进了这阁的大门,却不禁又笑了起来。
  看这大厅里的亮灯红毯,几盆大花惠兰,白漆橡木雕花椅,不晓得的,还以为自己是走进了哪间高端的戏院。
  傅芝钟携刘蝉一进了大门,大厅里的眼睛全都看了过去。
  男的女的,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身着黑色毛呢大衣,内搭黑色西装的傅芝钟。
  “傅先生,傅先生!”孙霍霖速速从角落处迎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深蓝的祥云长袍马褂,头戴罗宋帽,蹬一双黑色布鞋,倒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孙霍霖走到傅芝钟面前拱了拱手,“此番傅先生携亲眷,大驾光临孙某的品茗阁,当真是令此阁蓬荜生辉!”
  傅芝钟脱帽,摘下手套,他没有回孙霍霖拱手礼,而是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先生盛言,出席先生主持的晚会,亦是我等荣幸。”
  刘蝉在一旁淡笑。
  到外边来了,他就又是那个傅府里端着架子的六姨太,就连嘴角的笑都带些倨傲。
  孙霍霖的神情不变,他颇为自若地该拱手为伸手,与傅芝钟相握,“还请二位随我去二楼雅间,思及今日傅先生大驾光临,孙某不胜惶恐,特辟一方天地供傅爷与公子。”
  他在说到“公子”二字时,朝刘蝉笑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孙霍霖这是在讨好傅芝钟的六姨太。
  毕竟此前,孙霍霖见着傅芝钟与他的六姨太同行时,直接便将刘蝉忽视了个遍,全当他这个污人眼的玩意儿不存在。
  傅府六姨太到底是男的,这一事就算是放在如今作风开放许多的南国,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
  不少老学究保守派极力反对傅芝钟,便就是拿刘蝉做文章,弹劾傅芝钟为人荒淫无道,不顾人伦,有失天理。
  而不巧,孙霍霖便是这顽固保守派首当其冲的一员。
  每次刘蝉看报纸上刊登这样的文章,总会气得把报纸撕得粉碎。
  但撕得粉碎也无用,那些满嘴胡言的人依旧是满嘴胡言——总归是没办法夺了文人的笔,要不然那是比杀人更诛心的事了。
  可惜风水轮流转,如今作为保守派代表之一的孙霍霖,却亲热地喊刘蝉为“公子”。
  品茗阁里数双眼睛,都若有若无地朝傅芝钟这边瞟来,明面上,男男女女觥筹交错,还在谈天说地,而暗地里,不少人兴致勃勃地留意这这边儿的情形。
  傅芝钟,他们绝大多数人是没资格去攀谈的。但凑热闹总是不需要门槛。
  更有好事者,来这趟拍卖会,就是为了看这一出戏。
  刘蝉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似笑非笑,他弯弯的眉眼看着明媚,实则却暗藏傲气与不屑的锋芒。
  在一睁一闭眼间,那股倨傲犹如针飞了出来。
  他挽着傅芝钟的手,在一旁并不说话。
  可就算刘蝉不说话,孙霍霖看着他,嘴里也还是一阵发苦。
  他那邀请函上写的并非是“邀请傅先生与亲眷”,而是“邀请傅先生与其夫人”,本来孙霍霖以为傅芝钟怎么还是会给他这个老人几分薄面……
  ——没想到,来的终究是他的六姨太。
  不过唯一好的就是,孙霍霖在心里庆幸,还好这位太太没有当场发作。
  南国里刘蝉出席公开场合并不多,然而他肆意妄为的名号也并非浪得虚名的。
  刘蝉凑近傅芝钟,跟着他一块走上实木楼梯。
  大概是为了体现尊贵和重视,这实木楼梯上铺了层厚厚的毯子,脚踩上去倒是挺软和。
  刘蝉站在高高的楼梯上,环视了下面一圈。
  亮堂的大厅下,男男女女穿着体面又优雅,每人都披着一身西洋人的衣裤或裙。
  男人大多谈论国内形势,女人大多谈论时季新款,一两朵交际花端着酒在人群里翩翩起舞,她们的裙摆扬起又落下,不让任何人抓住。包藏祸心的男人或女人在微笑中,暗自打着自己的算盘。
  刘蝉漫不经心地收回自己的视线。
  这世道果真是处处都是舞台轩榭、鼓瑟笙箫不息。刘蝉想。
  品茗阁的二楼要幽静许多,也许本身就是为对弈、抚琴、手谈这些事准备的,一个又一个雅间相排。
  傅芝钟和刘蝉来得算早,二楼还有些雅间的人没有来齐。
  刘蝉往傅芝钟的怀里挤了挤,直到越发感觉到身边傅芝钟身上的热度了,他才满意。
  “怎么了?”傅芝钟察觉到刘蝉的动作,低头询问他。
  “无事的。”刘蝉对傅芝钟笑了笑,软软回道,“就是我有些冷,傅爷。”
  傅芝钟注视着刘蝉那张白卡卡的小脸,他伸手摸了一下刘蝉的手。
  就算是裹了三四件衣裳,披着一件貂绒大衣,刘蝉也还是这么的清瘦,他的手还是这么的冰凉。
  “我让副官带了毯子,一会儿进了屋了,便给你盖上。”傅芝钟说。
  说完,傅芝钟又补充道,“还带了些处理好的雪莲果,等会一并喊他拿来。”
  傅芝钟说完这话,前面领路的孙霍霖惊了一瞬。
  他虽是知晓傅芝钟偏宠刘蝉,但他没想到会是这般偏宠……
  刘蝉亲昵地蹭了蹭傅芝钟。
  他仰起小脸,巴巴地望着傅芝钟,故作嗔怪,“傅爷出门还带这些做什么呀?显得我像个小孩儿似的,还与我带毛毯。”
  傅芝钟却一板一眼地解释说,“忧心今晚归家路上你睡着了。”
  刘蝉嘻嘻笑了起来。
  走在前面的孙霍霖暗自抿了一下自己的嘴。
  这傅芝钟与刘蝉的对话,他们二人或许是觉得亲密无间,再正常不过。可是在孙霍霖听来,那可真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男子与男子怎能如此这般?
  孙霍霖带着傅芝钟和刘蝉饶过二楼的小厅,快走到那间设置得最为奢华,能尽收楼下情形的房间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
  孙霍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傅先生,可否容许孙某说一句话?”
  原本还在与刘蝉闲聊的傅芝钟抬起头。
  刘蝉也望向前头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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