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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苏联公务员爱情故事 (Valerian)


  从噪音就可以估算追兵的位置,瓦西里借助房子和树木遮掩,绕到他们侧后方,在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底部蹲了下来,屏息等待着。他手下的人追击逃犯的时候,常常犯一个错误,那就是他们假设逃犯都是直线往前奔逃的,所以当逃犯从视野中消失,他们往往会笔直往前追。现在瓦西里向他从未相信过的上帝祈祷这几个斯塔西也会同样被误导。一双靴子出现在楼梯口,没有停留,和其他人一起往前跑去。
  瓦西里数了十秒,确认脚步声都消失了,这才爬出楼梯,向火车站跑去。这很冒险,但斯塔西绝不会想到他有胆量走回头路。伤口的疼痛现在变得难以忽视,每走一步都让他冷汗直冒,瓦西里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加快脚步。一辆黑色小车孤零零地停在火车站前面,里面没有人。火车还没开走,但所有门都关上了,月台上只有一个斯塔西留守,一手拿着烟,另一手叉在腰上。瓦西里悄悄摸到他身后,勒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扭,颈椎折断的时候仅仅发出轻微的声音,尸体的所有重量一下子压在瓦西里身上,伤腿一阵剧痛,他抱紧这个死去的斯塔西,慢慢把他放到地上,就像对待一个熟睡的幼童。瓦西里迅速搜了他的口袋和皮带,拿走了手枪,一把马卡洛夫,没有额外弹夹,但弹仓是满的,应该够用了。
  火车拖着两个货厢,无人看管。第一个牢牢锁着,第二个的门一踹就开了。里面漆黑一片,散发出稻草和木头的气味。瓦西里被一个装满玻璃瓶的木箱绊了一下,扶了一下车厢壁保持平衡,手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旁边还有更多,堆积如山的布料。他像盲人一样摸索,猜想这是从苏联运来的便宜纺织品,毛巾和床单之类的东西。
  他在角落里坐下来,背靠着成捆的棉布织物,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摸了摸右腿上的伤口,血还没止住,右边裤腿都浸透了,确实是擦伤,但比他想象中深得多。瓦西里费力地拽出一张床单,勉强扭成细长条,绑在伤口上方,充当止血带。然后又用最后一点力气拖出几张,把自己裹起来,抵御快要把他整个吞没的寒意。
  不能睡着。他想。
  汽笛鸣响。火车颤动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继续向南驶去。车轮敲击铁轨,哐哐作响,引擎还没有完全加速,躲在货厢里的俄罗斯逃犯已经昏睡过去了,包在好几层薄床单里,上了膛的手枪放在身边。
  ——
  彼得检查了手枪,大提琴盒里放着的是一把PB消声手枪,前面的消声器还没装上,克格勃偏好安静的谋杀。他琢磨了一会,又看了一眼对面那个拉着棕色布帘的窗户,合上琴盒,没有拿那把手枪。
  他重新在脑海里把各种能够设想到的场景跑了一遍,调整了一下狙击枪的瞄准镜,往他认为大概是客厅的地方开了一枪——克格勃稍后一定会派人检查现场,他得留下弹孔和弹壳让他们发现,白纸黑字写进报告里,没人能指责彼得玩忽职守。他稍微调低了角度,对着窗户一角,即使刚好有人站在窗帘后面,子弹应该不会击中要害。
  这一枪安静得令人惊讶,甚至没有惊扰屋顶上的鸽子。要是尤哈斯或者情报官坐在里面,肯定马上就会留意到碎裂的玻璃,察觉到未遂的谋杀。军情六处巴黎联络站离这里有12分钟车程,但他们也很可能在附近布置了流动岗哨。彼得盖上瞄准镜,免得透镜的反光被人察觉,看了一眼手表,等待着。
  喷涂着“蓝风车烘焙店”字样的蓝色小车是四分钟后出现的,这么看来,是流动岗哨没错了。车直接停在公寓门口,两个穿着风车图案衣服的人上楼去了,没过很久,四个人下来了,其中走在中间的那个就是尤哈斯,那两个假扮面包店雇员的外勤挡在他前面,免得他被狙击手放倒。他们当然不知道狙击手本人并不打算继续开枪,彼得的计划是假借军情六处的手把尤哈斯从这个已经暴露了的安全屋里转移出来,然后回去报告任务失败,非常遗憾,下次请早。祈祷在克格勃下一次行动之前,尤哈斯就被送出欧洲了。
  目前看来他的小计划进展顺利,尤哈斯已经上了车。就在彼得打算拆卸狙击枪离开的时候,楼下街道上传来轰隆的引擎声,然后是砰然巨响。一辆黑色雷诺从左后侧重重撞上了面包店小车,冲击力把小车推向公寓外墙,卡在墙壁和雷诺之间。黑车的门打开了,走下来三个人,直接向蓝色小车的驾驶室里开枪,他们用了消声器,彼得只听见了轻微的嗖嗖声。这三个人拉开货厢门,把尤哈斯拖了出来,押向黑色轿车。
  彼得的诧异很快就变成了愤怒。科里亚叔叔承诺让他“全权处理”,暗地里却多派了一队人马,搞不好还有第二队,专门监视彼得的一举一动。他只犹豫了不到两秒,打开瞄准镜,击中了押着尤哈斯的那个克格勃,肩膀和腿上各一发子弹。剩下的两个人迅速反应了过来,其中一个像抓老鼠一样把逃跑的匈牙利人拖了回来,用小刀割开了他的喉咙。
  尤哈斯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血在水泥路面上留下了一大块黑色的喷溅状污渍。彼得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稳住手指,逐一处决剩下的克格勃,每一枪都瞄准头部。这条窄窄的街道几分钟内就变成了屠宰场,尸体横七竖八躺在那里。那个腿部受伤的克格勃缓慢往路边爬,想离开火线,但彼得在他来得及摸到人行道之前就结果了他。
  彼得在屋顶呆站了一会,不在乎有谁能看见他。那种专注的狩猎状态迅速离他而去,他试着重新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成功,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知道是恐惧、愤怒还是悲伤,很可能三样都有。从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在狭窄的街道里回荡,像是有一整个车队往这里聚集。长久以来在“旷野”里养成的本能催促他开始行动,彼得勉强用僵硬的手指收拾了武器,提起琴盒,匆匆跑下楼,他忘记绑紧枪管,它在琴盒里碰来撞去。彼得避开了正门,穿过内院,走出了堆着垃圾桶的侧门。在他快要走到地铁站的时候,雨开始下了,不小,顺着他的鼻梁和脸颊淌下来,简直就像泪水,他不得不边走边用手背抹掉。
  tbc.
  注1:当时牛仔裤在东德和苏联很难买到,需要黑市偷运。


第28章
  为了避雨,彼得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呆坐了二十分钟,透过没洗干净的落地窗看着遭受暴雨击打的街道,湿漉漉的琴盒放在脚边,面前的一小杯咖啡已经变冷很久了。雨提前带来了暮色,阴影像稠密的网,粘着马路、建筑物、撑伞的行人、商店橱窗和靠墙放着的单车。路灯还没亮起。
  他认真考虑了叛逃,从这里出去,直接走进英国大使馆,让他们联络军情六处。英国人有很多办法把他送过海峡,这不难,他自己就是猎人,深知驻外联络站的伎俩。要是他现在下定决心,今晚或许就能在伦敦郊外某栋安全屋里过夜。再也没有克格勃,也没有莫斯科。只不过父亲会在卢比扬卡监狱受几个星期折磨,再丢到西伯利亚劳改。瓦西里可能也会受到牵连,甚至科里亚叔叔也逃不掉,和彼得说过话的所有活物都会被漩涡吞噬。
  一辆拉起遮雨蓬的老爷车开了过去,溅起水花。那团没有知觉的雾气好像慢慢散去了,把听觉和视觉还给彼得。他第一次留意到了侍应擦杯子的叮当声,咖啡机嘶嘶作响,邻桌两位女士悄声交谈,额头几乎碰在一起。他仔细地,几乎是入迷地听着这些属于普通世界的声音。他还活着,而且打算继续活下去。
  彼得走到侍应面前,把一点零钱放到吧台上,问能不能借用电话。侍应耸耸肩,把硬币扫进自己的口袋里,指了指挂在酒柜旁边的橘色电话机。彼得拨了英国大使馆的号码,接线生可能是新来的,没听懂暗号,差点要挂他的电话,幸好接线生的上级很快反应了过来,电话那头发出线路转接的杂音,一个女声取代了男声,问他是否需要咨询签证事宜,彼得询问去塞内加尔该如何办理签证,那边的天气是否良好,这是情况危急的暗号。对方问他现在在哪里,彼得给了咖啡店的地址。听筒里又传来咔嗒声,之后三分钟都是静电噪音,彼得看了一眼侍应,紧张地用手指敲打酒柜,罗克韦尔终于接起电话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
  “十分钟之后会有一辆车在街对面等你。”情报官简短地说,“我们会看看有什么能做的,具体在‘干净’的线路上再谈,别担心,这不是世界末日。”
  她是对的。这不是世界末日。不过从另外一层意义上来说,确实又是一个私人的末日。如果让彼得画一条界线,说,就是这里,从这里开始我就不再是一个克格勃了。那么他一定会选尤哈斯死去的这一天。如果有听众,彼得愿意复述当时的感觉,既没有怒火,也不觉得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剩下麻木和一种冰冷的平静,就像人们终于拿到化验单,不得不直面诊断结果时那样。今天之前他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有原则的线人,他给军情六处开的条件是,不提供任何一个克格勃同僚的信息,不提供任何关于国防的信息,也不以任何方式伤害苏联外交使团成员。但他无法再为这些原则辩护下去了,没有任何制度应该令朋友互相构陷,令情人反目,令每个人长久地活在不可名状的惶恐之中。尽管他并没有马上察觉,但他的复仇是从这里开始的,不仅仅为尤哈斯,也为他自己,为了瓦西里,为那些早早逝去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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