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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苏联公务员爱情故事 (Valerian)


  这些计划一个都没有用上,最后绊住了彼得的,是一个古老的反间诡计。反间处同时将同一块“毒饵”发给所有嫌疑人,不过每个人拿到的信息都稍有不同,比如巴黎站听到的是“7月16日测试弹道导弹”,但伦敦站收到的却是“7月16日测试制导导弹”,假如还有第三个嫌疑人,他或者她获得的信息也许是“7月17日测试导弹”,诸如此类。接下来反间人员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耳朵贴在地上,聆听远处传来的细微震颤,最后,逮捕那个吞了毒饵的人。
  这个方法并不常用,因为它成功的前提是克格勃在敌方情报部门有耳目,而且这个耳目必须身居高位,能够监察情报流进流出。彼得提供的情报恰恰协助军情六处拔除了这些稗草,自从上一次军情五处大规模驱逐间谍以来,克格勃在伦敦就长期处于盲聋状态,不过因为彼得接连不断地将琐碎的假情报发回总部,莫斯科误以为自己无所不知。英国的花园是安全的。
  但美国人的花园不是。
  彼得至今不知道K处抛给他的毒饵是哪一块,很可能混在关于战略武器削减条约的那一批备忘录里。六处和中情局分享了这些消息,在这一小群有幸读到报告的人里,就有克格勃刚刚开始培植的地鼠。这个人一直到1991年才被揪出来,1994年判刑,他的姓名还要再等二十年才会公布给大众,对彼得来说,都太迟了。
  克格勃的围猎非常克制,以至于彼得事先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莫斯科既没有“冻结”外勤,也没有中断和伦敦站的通讯,维持着一切如常的假象。可能是为了试探他,也可能是为了消除他的疑虑,莫斯科命令彼得起草一份冗长的文件,以便回莫斯科参加一场“会议”,彼得按时交了草稿,但总部又临时取消了命令。一周之后,返回莫斯科的命令又重新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立即出发”。
  从英国去俄罗斯需要在柏林中转,并知会当地联络站。当时,克格勃派驻柏林的最高级别军官就是瓦西里·安德罗索夫上尉,彼得按照正常流程给他打了电话,后者语气轻松,答应办妥一切书面手续,顺便邀请他在柏林多留一晚,“见个面”。
  彼得自然把这一切都报告给罗克韦尔,两人都有些疑虑,但又没到警铃大作的程度。这是十月,不是夏天,也不是新年,彼得没有理由回去,近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专门开会的事。也许是陷阱,但如果是的话,瓦西里不可能邀请他在柏林多留一天。他们不能确定瓦西里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可以是放烟幕弹的主策划人,也可能毫不知情,只是想见见彼得。再说,瓦西里并不是突然出现的,他从1988年起就担任克格勃驻东柏林特使。即使是克格勃,钓鱼线也不太可能放那么长。
  无论如何,除非立即叛逃,否则彼得不能拒绝返回莫斯科。出于谨慎,又或者出于他自己也没立即发现的敏锐直觉,彼得临走前决定部分启动应急方案,把那份伪造的、写着瓦西里姓名的避难申请放进办公桌抽屉。要是他安全回来,可以偷偷销毁;要是他回不来,那可以用作和瓦西里谈判的筹码。行李里还有一本英国出版的欧洲铁路指南,内附线路图。这本书很常见,出现在一个旅客手里根本不会引人注意。不过彼得的这一本指南,在特定页数有些看似无心涂鸦的铅笔痕迹,标出了一些不起眼的小站,只要彼得能逃往任何一个,用电报发出求救信号,六处就会派人捞回这只漂出去的浮标。
  11月6日中午,彼得登上了去柏林的飞机。那是个阴天,太阳早早消失,云层把残余的光线过滤成脏污的灰白色。彼得提着行李穿过寒风阵阵的停机坪,刚钻进航站楼,就有人迎上来,用“奥尔洛夫上尉”来称呼他,自称“迪米特里”,是使馆人员,特地过来接他的,车就在外面。直到此时,彼得还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跟着迪米特里往出口走去。
  看见汽车的那一刻,彼得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还有两个男人等在那里,抓住彼得的手臂,把他塞进后排座位,一左一右把他挤在中间。迪米特里负责开车,迅速穿过灯火初现的西柏林,途中只停了一次,向检查站的士兵出示证件和签证,随后继续开过无人区点缀着铁蒺藜的弯绕小径,驶入东柏林。
  审讯地点就是东柏林,总部从来没打算慢慢等他回到莫斯科再动手。迪米特里和那两个沉默寡言的打手拿走了彼得的护照和行李,给他注射了某种药物。记忆在这里陷入断层,彼得觉得自己的意识被倒进一个用毛玻璃做的瓶子里,什么都是扭曲的,人影和声音模模糊糊。迪米特里冲他高声大喊,把一个接一个罪名砸到他脸上,要求他说出同伙的名字,不管彼得说什么都扇他巴掌,要是他昏睡过去,就往他脸上泼水。彼得也不确定自己说了些什么,脑子除了嗡嗡的回音,什么都没有。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他一时以为自己在莫斯科家里,发着烧。一时又觉得这里是101学校的训练室,被同样的光线所迷惑。所有抛给他的问题,他一概否认,否认,否认。你说错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非常忠诚。
  他并没有察觉到瓦西里来了,有人碰到了他的手腕,彼得瑟缩了一下,等着被打,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解开他,迪玛。”
  迪米特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可能表示反对。
  “按我说的做。”瓦西里坚持道。
  冰凉的刀片贴着他的手背划过去,割断了绳子。彼得小声呜咽,差点栽倒在地上。瓦西里扶住了他的肩膀。
  “出去吧,迪玛,我来处理。”
  “是的,长官。”
  门关上了,然后是上锁的声音,两个锁。克格勃看来很担心他跑掉。瓦西里抱起他,放到床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彼得躲开他的手,昏昏沉沉地把脸埋进枕头里,想马上睡过去,瓦西里没让他这么做。
  “他们不该这么对你的。”瓦西里按着他的后脑,凑到彼得耳边,“把整件事告诉我,一切都会得到处理的,我会带你回家,什么事都没有,好吗?”
  彼得皱起眉,灯光让他头疼,瓦西里的脸一时很清楚,一时又被挡在毛玻璃另一面。他摸索着找到了瓦西里的手,握紧。
  “我什么都没有做。”
  “菲利克,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我没有背叛我的国家。”彼得重复道,在他混沌的大脑里,这很重要,只要继续重复下去,就会变成真相,“我没有背叛你。”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会澄清这件事的。跟我说说卡罗琳·罗克韦尔。”
  “那是谁?”
  “军情六处苏联司司长,你的情报官。”
  “我不认识她。”
  “你可以信任我,小老鼠,我可以帮你逃跑。”
  有那么一瞬间,彼得差点相信了这句话。瓦西里紧靠着他,很温暖,彼得能闻到他的须后水气味。药物拉扯着他的大脑,逼他投降,彼得竭力抵抗,攥紧了瓦西里的手。他很想相信瓦西里的话,瓦西里果真会帮他逃走吗?为什么?他没有理由允许嫌疑犯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跑,比起旧日情分,更有可能是狡诈的审讯技巧而已。
  “我为什么要逃跑?我什么都没做错。”
  瓦西里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从彼得掌心里抽回手,站起来,彼得伸出手,想碰碰他,把他拉回来,但瓦西里已经离开了。灯光熄灭,彼得蜷缩起来,陷入不知道是昏迷还是沉睡的黑暗之中。
  ——
  有什么东西发出哐啷哐啷的响亮声音。
  小推车的轮子,有一个不太灵了,在地上滚动的时候像受了电击一样震颤,发出难听的噪音。推车在门外停住,锁咔嗒打开,哐啷哐啷地进来了。彼得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仍然像个婴儿一样抱着自己,迪米特里的沙哑声音从门外传来,说的是德语,房间里的这个人答了一句什么,重新锁上门,把小车推到床边,摸了摸彼得的右手腕,转过身去准备药剂,玻璃瓶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叮叮声。
  彼得睁开眼睛,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囚室。应该是个旅店房间,或者曾经是个旅店房间,窗户被封死了,一点亮光都透不进来。写字台上放着不知道给谁用的杯子,倒扣着。旁边有个放着发黄导览小册子的木筒,里面插着一支铅笔,散落着几个信封和便签纸。除了床和桌椅,没有别的家具。地毯被掀走了,露出光秃秃的地板。
  那个毫无戒心的医生还在背对着他捣鼓针筒。彼得放缓呼吸,药物的效力差不多退去了,给他留下隐隐的头痛和虚弱感。他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轻微的酸痛,并不影响他表演。
  穿着白袍的男人在床边坐下,用酒精棉球擦了一下彼得的手腕内侧,着手把针头刺进他的静脉里。彼得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一下,既狠又快,那人发出一声闷哼,倒下了,像袋水泥。
  锋利的针管划伤了他的手腕,血沾到袖子上。这无所谓,眼下还有重要得多的事要关心,彼得爬起来,因为眩晕,不得不在原处坐了一小会。他跨过医生毫无知觉的身体,试了试门锁,没办法,只能从外面打开。他紧贴着墙壁站着,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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