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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苏联公务员爱情故事 (Valerian)


  “他去跳舞了。”
  “瓦西里?跳舞?”
  “我把地址给你。”
  那是家餐厅。克格勃这晚把整个场地租下来了,里面都是军官。除了一块闭门谢客的牌子,没有别的守卫。菲利克推门进去,两个在过道里抽烟的少尉瞥了他一眼,移开目光,继续聊天,没有多注意菲利克。
  他循着音乐找去,踏进灯火通明的舞厅里。西方音乐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喇叭里播着老掉牙的俄罗斯民歌。滞闷的空气里满是酒精、尼古丁和挤得过于紧密的人体的味道。一个喝醉了的军官一把搂住菲利克,像公牛一样撞进舞池里,拉着他跳了几步,就像手工匠人演示刚刚做好的木偶。周围的人们大笑,给他们鼓掌。菲利克奋力挣脱了那个醉汉,躲进人群里,不小心踩到一个军官的脚,低声道歉,退到墙边。结着霜的窗玻璃映出醉醺醺的人群,他就在那里面看见了瓦西里。
  他的邻居在舞厅另一边,像其他人一样穿着制服,但领口敞开着。他把头发剪得更短了,像个在前线服役的步兵。瓦西里在和一个女孩聊天,搂着她的腰,两人的脸凑得很近,时不时相视而笑。菲利克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了过去。
  “不向我介绍一下您漂亮的朋友吗,安德罗索夫下士?”
  瓦西里看向菲利克,张了张嘴,好一会没说话。女孩好奇地来回打量他们的脸,瓦西里清了清喉咙:“这是娜迪亚,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娜迪亚,这位是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我的,”他在这里挣扎了几秒,“我的邻居。你介意我们走开几分钟吗?菲利克是为了公事来找我的。”
  那两个在过道上抽烟的军官已经不见了,瓦西里推门让菲利克先出去。冷风扑面而来,两人躲进街角的阴影里,像小啮齿类动物躲到树根下。瓦西里点了烟,也给菲利克点了一支,古巴烟,又一项特权。菲利克并不抽烟,但为了“表演”,把香烟拿在手上。毕竟两个抽烟闲聊的克格勃军官,看起来比两个两手空空在路边争执的克格勃要正常多了。菲利克突然觉得疲惫不堪,就像日复一日拉磨的驴子,那个费尽他全部心力的石磨就是这种表面上的“正常”。
  瓦西里伸手弹了一下他的新肩章,“恭喜你,奥尔洛夫下士。”
  “谢谢。”
  “怎么不先发一封电报回来?”
  “我不能。”
  瓦西里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在“嗯”和“啊”之间,也许想表达了解,也可能是同情,“所以你只是‘路过’。”
  “对,明天早上走。”
  “去哪里?不,抱歉,不用回答,我不该问。”
  于是菲利克没有回答。他盯着手里的烟,一个稳定的光点,像天气很好的时候,从阁楼窗户里眺望到的灯塔。他们是怎么到这片海域来的?这片静默的、冰冻的语言之海,冰层下面涌动着的是隐喻和暗号,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无法确定它们真正的含义。菲利克抖掉烟灰,把烟放到唇间,吸了一口,好像这么做就能更了解瓦西里一点。烟同时烧进肺和大脑里,菲利克咳嗽了一下,拼命忍住了,免得瓦西里把他当小男孩看待。
  “你是不是——”
  “娜迪亚——”
  他们的话语迎头撞在一起,碰出细小的冰渣。菲利克摇摇头,让瓦西里先说。瓦西里呼出一口烟,抖掉落到袖子上的烟灰,“她是‘表演’的一部分,我指娜迪亚。我并不——在所有人面前,我必须表演。”
  “这不是我想问你的。”
  “不是吗?”
  “那晚你为什么没有来?我走的那晚。”
  “临时开会,凌晨才被放出来,也没办法告诉你。”瓦西里吸了一口烟,把下一个词和烟雾一起呼出来,“抱歉。”
  “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
  瓦西里犹豫了一下,“收到了。”
  没有下一句话了。菲利克想象着结冻的海,他奋力敲打着厚重的冰块,想把冻在里面的词语掘出来。瓦西里似乎在等着他追问为什么没有回信,而菲利克不想问这个问题,害怕听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瓦西里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抓住菲利克的手肘,这个动作唤起了一种熟悉的亲昵感,瓦西里在吻他之前常常这么做。餐厅的侧门开了,涌出一股热气和噪音,一个厨工把垃圾扔到巷子里,看了他们一眼,回去了。瓦西里迅速收回手,菲利克后退了半步。
  “我收到你的信了。”瓦西里说,好像是要提醒自己这件事确实发生过,“外面很适合你,我很高兴。”
  “你可以写信告诉我的。”
  “我很想,但这——”
  “不要跟我说这很危险,写信又不是叛国罪。”
  “是或者不是,都是总部说了算的。”瓦西里在墙上碾灭烟头,丢掉,“而且我当时刚好——K处 在考虑,我的意思是,他们想把我放到一个会接触到机密文件的职位去,背景调查很严格,我不能有任何污点。”
  菲利克想笑,实际上只发出了奇怪的喉音,像被水呛到了,“我不知道我是你的污点。”
  “我没有这个意思——天哪,菲利克。”他走开了两步,又转回来,直直地站在菲利克面前,这么多年过去了,瓦西里还是比他高那么一点,“我回信了又能怎样呢?等你两年还是三年之后回来,继续在楼梯间里见面?我们能把这个游戏玩多久,到三十五岁?四十岁?终究会有人察觉到什么不对的。我们迟早要。”他没有说完这句话,看着菲利克的脸,放缓了语气,“也许现在不是谈这个的好时候,我原本还指望我们能好好坐下来,在‘达恰’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我和你,喝点酒。”
  “你早就想过这件事了?”
  “你没有吗?”
  他有,只是不打算承认。菲利克抿了抿嘴唇,“我们需要多点时间谈谈。”
  “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小老鼠。”瓦西里的指节刮过他的脸颊,在下巴停留了一会,“我们没有时间,永远没有时间。”
  “我们以前——”
  “以前。”瓦西里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好像那是一句骂人的话,“我们都长大了,菲利克。而且。”他又清了清嗓子,仿佛每个词都长着小尖刺,会刮伤舌头,“如果你想在总部继续往上爬,你就得把我抛下。我也一样。”
  “我不想往上爬,我不像你。”
  “菲利克。”瓦西里的声音如此低沉和缓,几乎给他一种枕边情话的错觉,“你在克格勃这几年没有学会任何东西吗?要是你不往上爬,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因为钱或者买进口商品的特权什么的,而是,你不往上,就出局了。”
  烟即将烧尽,菲利克把它甩到地上,烟头落进脏兮兮的积水里,滋地熄灭了。
  “然后呢?”
  “然后什么?”
  “我和你,之后怎样?”
  瓦西里移开视线,“你会继续爱我,就像爱一个哥哥那样。你知道我也爱你,就像兄弟那样。”
  “谢谢你的演讲。”菲利克听见自己这么回答,不久前在领事馆里,他就是用这种语气和布兰登说话的,“我该回去了,抱歉打断了你愉快的夜晚。”
  瓦西里往旁边迈了一步,挡住他的去路,“我只是想保护你。”
  “我不需要。”
  “菲利克。”
  菲利克看着他,等待下文,瓦西里和他对视着,没有说话。餐厅里漏出来的微弱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团块状的影子,像是戴了面具。菲利克无法准确分辨他的情绪。他站得很直,握着拳头,仿佛在等菲利克宣读罪名。菲利克大步走开了,冷得发抖,不得不扣上制服最顶端的纽扣。瓦西里在背后叫了几次他的名字。年轻的军官没有回头,年长的那个也没有追上来。
  ——
  菲利克一整晚没睡,陷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着窗外呆板的夜空。将近凌晨四点才回到房间里,动作迟钝地脱掉制服,换上更适合铁幕另一边的衣服。就像小时候那样,电话先响起,然后才是敲门声。特勤处的人等在门外,但这次不是来接父亲的。
  科里亚叔叔在后排座位上,菲利克怀疑他是个永远不需要睡觉的蜡像。他交给菲利克一个文件夹,请他在到达机场之前看完。里面是一份详细的档案,列出了一个陌生人的轨迹:石油勘探员和音乐教师的独子,新西伯利亚某间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中学,少先队银勋章获得者,最后跳到莫斯科,变成国际关系学院毕业生,再到苏联驻巴黎大使馆。
  “背下来,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掉。”老猫头鹰指示,“这就是你。要是美国人调查你,他们会看到的档案就是这份。”
  菲利克翻回第一页,这份假档案做得很仔细,纸都是旧的,带着折痕和污渍,边角发黄。他的照片贴得有些歪斜,脸上有回形针留下的凹痕。表格头几行是个人信息,出生地,出生年月,入党日期,当然还有名字。
  彼得·奥辛,菲利克默念了两遍。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他的名字了。


第18章
  后来,那些坐在办公桌和会议桌旁边的人心满意足地感叹,菲利克·奥尔洛夫同志不辱使命,无愧于党的栽培,两位奥尔洛夫同志都是这样,父亲和儿子,是共和国的长枪,也有人说共和国的盾牌,坐办公桌的人时常这样逻辑混乱,彼得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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