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他醒过来,郎中吃惊地看着他,问了他几个问题,见他都能清醒回答,忍不住感叹他真是命大。他想起来问老陶,郎中摇头说年纪太大,没挺过来。
山火持续到第五天终于被一场倾盆暴雨浇灭了大半,因为山下的市集与山林隔了一条河,因此村里的大部分房屋也侥幸留存下来。
长生在医馆里躺了半个月,除去纱布的那天才知道自己的左眼再也看不见了。他在水盆里看着自己左脸上裂开的伤口里渗出的脓液,恶心地想要发笑。他问自己,这么多年的执拗到底在守着什么?他早该知道,他根本不会再回来的。
立秋以后,长生脸上的伤终于愈合,留下一片鼓起的扭曲的疤痕,像是从他脸上长出了剥皮的树根。保长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茫然无语。
长生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去了山庄,看见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他在废墟上搜寻了很久,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了,都烧光了。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从前和陶祝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幸福时光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那些都只是他发疯时的一个个幻梦呢?
踏上去往长安的官路,长生恍然看见十年前的自己在官道上骑着骏马飞奔,那时的他是多么激动迫切地奔向那个人。他曾经以为,无论多久,只要他拼尽全力就能守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可如今,他除了一副丑陋残缺的躯壳,一无所有。
☆、梅香
桂兰坊新近出了一位红人,是刚挂牌三个月小娘子梅香。这小丫头被鸨母□□了四五年,弹得一手好琵琶,长相虽算不上一等一的美人,却是性格爽利,毫不做作,因此挂牌没多久就成了长安城纨绔子弟之间争相追捧的尤物。
桂兰坊的大门开在繁华的大街上,每到入夜,门前一排红灯笼前就停满了香车宝马。女子时断时续的甜腻歌喉和淫靡的丝竹之音不时从楼上的绣阁里飘出来,引得行人像被那飘飞的帷幔收了魂一般,心猿意马地仰头观看。
而妓院的后门则开在一个周围都是贫民小户的巷子里,巷子对面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门面,什么铁匠铺,浆洗房之类,也有许多没有铺面的面食摊子摆在小街上。
长生走了三个多月才进了长安城。冬日的长安滴水成冰,长生的衣裤已经破烂不堪,他把粗麻布片捆在身上御寒,却还是冻得手脚都烂了。夜晚,他饥寒交迫地摸进一条小巷子里,想要找个避风的地方落脚。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收拾干净的生意摊子丢在街边,长生路过一个卖面食的推车时,发现旁边的炉子还尚有余温,于是便抱住炉子取暖,因为太过疲累,渐渐睡了过去。
清晨,做生意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众人发现倒在地上的长生,都以为是冻死的乞丐。那卖面食的摊主看见人是死在自家炉子旁边,直喊晦气,摇着头去找里正,要把人拉去乱葬岗埋了。众人看长生衣着破烂,手脚全是冻疮,连脸上都是丑陋的疤痕,不免心生恻隐,唏嘘不已,正打算搭把手把长生抬起来时,长生终于醒了过来。众人唬了一跳,见长生竟然还活着,都说那摊主太粗心,连人鼻息都没摸一下,怎的就说人家死了?
摊主气愤不已,本来因为长生就已经耽误了早上的生意,又看众人都来埋怨他,立时黑了脸,推了一把长生道:“哪里的乞丐,到一边去!”
长生被推得磕在地上,脑袋上登时又起了个包,众人一看这摊主如此蛮横,便更加指指点点。里正过来,发现是误报,把摊主骂了一顿,却不管长生,傲慢离去。摊主大喊倒霉,所幸也不做生意了,收拾东西回家去。
众人围着长生,议论纷纷,也有好心的丢下一两枚铜钱,可大部分只是摇头看热闹,并没有谁肯去管这闲事。
梅香清早推窗,看见后门外围了一圈人,心生好奇,便让身边的小丫头春桃去看看究竟什么事。
春桃跑出去钻进人群里听了一阵,跑回来向梅香报告说一个要死没死的乞丐,倒在那家卖面食的摊子边了。
梅香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春桃道:“去,拿些钱给那乞丐。”
春桃仰着天真的小脸问:“拿多少?”
梅香思忖片刻道:“把昨天收的那一吊都给他吧。”
春桃懵懂地点点头,立刻从箱子里翻出一吊钱,还没走下楼,就被鸨母打了一耳光,连人带钱地提了回来。
梅香看着春桃脸上的巴掌印子,气愤地问鸨母道:“妈妈这是干什么?”
鸨母把春桃往梅香身边一推,挑着眉说:“我还想问你呢,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呀?真以为自己是活菩萨呢?”
梅香气得杏眼圆睁,“这是我的钱!每月该给妈妈的,我分文不少,妈妈怎么还要插手我的私事?”
鸨母托着手里的一吊钱,哼了一声道:“你瞧你那穷酸样!有钱也不知道给自己攒两件像样的首饰,倒想着去接济这个,搭救那个!这长安城里乞丐那么多,你帮得过来么!”
梅香轻咬朱唇,眼泪汪汪地道:“别的我管不了,凡是我遇见了,必定要施舍!我是发过愿的!妈妈要是不许,我便不能再接客了!”
鸨母见梅香知道她性格刚烈,也不敢过于逼迫,悻悻地晃了晃手里的钱道:“你急什么,你要施舍我也随你,可也用不着给这么多啊?这一吊钱,是你昨天刚收的吧?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为自己打算打算!你现在是正年轻,可花无百日红,等过几年,你年老色衰养不活自己的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梅香想到将来,不禁潸然泪下,知道自己刚才语气颇急,软下声音道:“妈妈,我也是想着,能给自己积点德,兴许,日后会有个指靠。”
鸨母看梅香这副伤心模样,立刻装作同情的样子,“我怎么会不知!你心善!可你以为,给他这一吊钱,就能救他的命了?他一个乞丐,又病得要死,拿了这些钱能做什么?万一再遇到歹人——要是光抢钱也就好了,说不定更快送他归西呢!”
梅香听了立时有些动摇起来,“可——那要怎么办呢?”
鸨母看梅香到底年轻,耳根子软,于是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道:“哎,谁让你是我女儿呢!我怎么也得成全你这善心不是?这样吧,我让人把他抬进来,找个郎中看看,他要是命大能活过来呢,以后就在这里当个应门,要是不行,死了,咱们也好置口薄棺,把他发送了。”
梅香心生疑惑,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好,正犹豫着,又听鸨母道:“行啦,你也快把眼泪擦了,我去了。”
梅香还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春桃拉住梅香的胳膊,看鸨母下了楼才敢出声道:“她哪有那么好心,姑娘的钱又被她眛了!”
梅香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事别再提了。你去看看,那人到底怎么样了。”
春桃撇嘴道:“我刚才看过了,脏的不行,手脚都烂了,头上也是。”
梅香听了心里凉下去,没再说什么。
此时,门外看热闹的众人差不多已经散去。鸨母叫人把长生扶进来,见他年纪尚轻,身上都只是些皮外伤,脸上的疤也是愈合了的,知道死不了,于是让人把他丢进马棚里,吩咐给他些吃的,拿两件旧衣裤给他。
长生躺在干草垛上休息了两天,恢复力气,自己弄水洗干净脸,才总算像个人样。
春桃每日都去看他一回,见他已经能自己起来洗脸,立刻跑回去跟梅香报告。
梅香原以为他活不长,听春桃说他好了,心里既高兴又惊奇,便跟着春桃到马棚里去看,果然看见长生虽虚弱些,却已和常人一样,便忍不住问他叫什么。
长生倚在干草垛边,看梅香穿着艳丽,扭过头去没有做声。
“喂!你是聋子吗?我家姑娘问你叫什么!”春桃不高兴地对长生道。
长生转头看了她们一眼,依旧冷着脸不吭声。
“你这个人,真是没良心!”春桃看长生对梅香一脸看不起的模样,生气道:“要不是我家小姐救你,你早就冻死在外面了,现在缓过来了,摆这臭脸!”
长生听了,方才扶着草垛站起来,朝梅香随便拱手道:“如此,在下谢过姑娘。”
梅香还了一礼,淡淡道:“小事而已,不必言谢。”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春桃朝长生厌恶地吐了吐舌头,也跑了出去。
三天之后,鸨母看长生已无大碍,便叫人吩咐他做些杂物,喂马,打扫,跑腿之类,长生不拘什么闷头照做,每日混得两顿饱餐,依旧睡在马棚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妓院生意不错,长生几乎每晚都能听见绣楼上传出的歌声,琵琶声,听见男子们吵闹嘈杂的笑声与喝彩,有时也会听到些女子的哭泣。他什么也不想,除了应付眼前要做的杂务之外,简直就像一截会移动的木头,连表情都不常有。
春桃因为长生对梅香的冷淡与长生结了仇,每次看到长生,都拿眼睛瞪他,骂他白眼狼。长生被她骂了几次,也有些来气,忍不住对她道:“你何苦这样对我,是她自己要救的,我可没求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