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是不肯轻易放弃。他让老陶也搬进别院,住在自己旁边的屋子里,而另一边则是陶祝的房间。他每日起床都认真地洒扫庭院,把自己和陶祝的房间擦洗得一尘不染。山庄里没了供应,生活便全要靠他们自己。老陶在别院旁边的花园里开垦了一小块地,种些瓜果蔬菜,长生则去山上猎些野味拿到山下集市换成粮食和用品,倒也过得去。
然而山中岁月还是太过寂寥,长生无可发泄,只好把剩余的精力都用在了钻研书画上。毛笔用秃了几缸,没钱买纸,他便蘸着水在青砖上写,在墙壁上画,有时兴致起来,竟会两日两夜不眠不休。老陶时常觉得他要疯魔了,可当他回过神来,又变成从前的那个长生。
日子就在老陶算得上安闲的劳作中悄悄度过,直到三年后长生与陶祝再次相见。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长生正与老陶围着炉火聊天,山庄里突然来了两名军士,说是总督大人请长生到山下驿馆一叙。长生鄙夷地看了看两名军士,对老陶笑道:“他如今好大的官威啊,连自家的山庄都看不上了!既然要我下山拜见,我去便是。”
驿馆外集结着许多原地休息的士兵,长生看着他们疲惫不堪的模样,知道兄长这次只是路过。
两名军士把长生领进会客厅,恭恭敬敬地向陶祝复命后,迅速退了出去。
长生一路上的心潮澎湃,被映入眼帘的陶祝冷清的背影凝固了。
“你来了。”陶祝说着,慢慢转过身来。
长生看着陶祝清癯得近乎病态的脸,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被突然钉了钉子,发不出一个音节。
陶祝站在原地,微笑着望向长生。他眼眶凹陷,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血色,宽大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像是搭在一个棱角分明的架子上。
长生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和愤怒,他瞪着陶祝,用刻毒声调说道:“陶大人,你这官做得真是好啊!任谁看都是鞠躬尽瘁的典范呢!”
陶祝深深地望着长生,仿佛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依旧微笑着。
“我问你这官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长生无比憎恨地说着,可心里却早已为陶祝的病容心疼得发狂。
“长生,山庄怎么样了?”
长生气得咬牙切齿,他冲过去刚刚揪住陶祝的胸口,立刻被从后堂冲出的一个女子死命推开。那女子紧紧护住陶祝,对长生叱责道:“你怎敢对大人无礼?”
长生吃惊地看着陶祝,觉得心里猛然空了,就像当年看见爹掉下悬崖的那一刻。他恍惚听见女子又说了一堆什么话,却已经听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转身想要离开,又听见陶祝在重复刚才的问话:“长生——山庄可还好吗?”
他回过头,朝陶祝和那女子深深施了一礼,“大人保重!长生告退了。”
第二天,山庄又来了两名军士,送来一封书信和两张银票。长生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吾弟亲启四个字,没有拆封,随手丢在了书架上。
自那以后,老陶觉得长生的疯魔日趋严重,从前几个月才有一次的疯狂如今成了家常便饭,且除了没日没夜地写字作画以外,还时常莫名其妙地大怒。长生整日地待在书房里,即便累到极致也不回卧室休息,而是蜷缩在墙角堆积如山的废纸里昏睡,稍微恢复体力就又开始不眠不休。因为长生不再上山打猎,两人的正常生活无法维系,而长生又总是不停地要笔墨纸张,老陶只好趁长生睡着时偷走银票支用日常开销。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维持了大半年,瘦骨嶙峋的长生终于承受不住,在某一天早晨,像一截朽木般栽倒在院子里。
老陶把最后一点银钱拿去请来郎中,郎中把了脉,当时就摇头,说心血亏虚太厉害,怕是熬不过去了。山中猎户得知消息,送来一只山参,老陶再三请求,郎中才说死马当活马医,只能试试看了。
三天之后,靠着被强灌下去的一罐罐汤药,长生终于醒转过来,老陶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用米汤给他将养了半个月,终于看他能自己下床活动。
长生慢慢移到院子里站定,看见墙角一人深的蒿草,他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觉得呼吸之间心脏都在剧烈地发颤。老陶怕他好了之后又去发疯,当天下午就用木板封了书房的门,长生怔怔地看着老陶一点点把房门钉死,对老陶说,不必这样,他累了,早就不想再碰那些东西了。
因为疾病一直未能痊愈,长生的身体孱弱不堪,打猎是不行了,为了维持生计,长生和老陶商量,在山下集市支了个摊子,帮人写信记账什么的,赚些吃食。因为写得一笔好字,渐渐竟有人找他抄书,写对联,条幅之类,长生一概来者不拒。
腊月里,天气冷得伸不出手,生意也日渐稀少起来。长生无奈,只得跟老陶收了摊子,背些粮食回山庄养病,好在平日里节省,积攒的一点银钱倒也可以供他们俩维持到来年开春。
落雪以后,山庄更加寂寥,长生无事可做,和老陶守着炭火闲聊,他有时会说起从前宅院里各种琐事,讲到得意之处会笑得前仰后合,可老陶却从未听出那些事里到底好笑在何处。老陶有时也问他究竟有什么心结,之前要那么跟自己过不去,他却总是笑着说都过去了,以后再不会那么作践自己。
在某个无风的冬夜,长生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炉子里的木炭忽明忽暗地闪着红光。他悄悄披上衣服到外面透气。山庄里寂静无声,月华银子一般倾泻在光秃秃的庭院里,他看着从小屋破旧的门板缝隙中透出的火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荒野游魂在偷看人世光景,他突然觉得若是在今夜了断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陶从小屋里钻出来,看见他呆愣地站在院子当中,立刻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回屋里。长生笑着向老陶道谢,弄得老陶直骂他又犯疯病。他缩在破烂的褥子里,听见老陶新加进炭火的炉子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不再多想,沉沉地睡了过去。
☆、山火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日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经过一冬的休养,长生恢复了不少,虽然仍是不能打猎,却已经能应付日常生活。他依旧和老陶在山下集市支了摊子,挣钱糊口。
集市不比山庄,就算长生再怎么不喜闻世事,还是听得不少传闻,什么屠户家的女儿嫁人如何跋扈,布庄的老板新娶的姨娘怎么命苦,村子的里正如何勾结狱卒公报私仇,当然也有陶家的消息,说陶家最小的郎君如何出息,如今做到总督巡抚比他先祖的员外郎还要风光百倍。老陶每每听人夸赞陶家,都在一旁乐呵呵的笑,长生却总一副无所谓的淡然模样,好像对什么都无甚兴趣。
两人每日上山下山,虽然劳累奔波倒也充实有趣。有时运气好,多得一些银钱,长生也会让老陶买些酒菜带回山庄打打牙祭。日子就这么如流水一般匆匆过去,直到夏日来临,老陶和长生一起去潭里洗澡,才发现不对劲。
潭里的水位比往年至少降了一半,许多山溪都干涸得露出滩底。长生和老陶上山去找猎户,才知道因为缺水,山中猎物也比往年少了许多。老陶隐隐觉得不安,可眼看多雨的夏季就要到了,便也没说什么。然而,干旱一直在持续,集市关于旱灾的消息也越传越多。老陶不安的感觉一天比一天重,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入夏以后,日头越发毒辣,整个山林都燥得如同干柴,到处可见荒草枯枝,山峦也变成了黄绿交杂的颜色。老陶和长生走在山道上,听着林间呼啸的风声觉得心惊肉跳。可长生自打出娘胎压根儿没见过山火,因此总觉得不至于。入伏以后,果然飘来几片乌云,可是打了几个响雷之后,竟只落下短短的一阵雨,连地皮都没湿透。从那天起,老陶就开始神经质起来,跟长生说要起山火了。长生问他怎么办,他也说不清,只是害怕。接下来三天,风平浪静,长生便觉得老陶可能过于敏感,然而第四天的夜里,山火真的来了。
没人知道是怎么起火的,仿佛是突然之间,林子就烧起来了,夹杂着轰燃时剧烈的爆炸声响,迅速朝山下蔓延。长生被热浪惊醒的时候,屋顶已经烧着了,他慌忙跑到院子里,看见旁边老陶的屋子几乎被火焰吞没,他惊慌失措地对着老陶的房间大喊,可是没人出来。眼看着房子要塌,长生一跺脚,顶着浓烟冲了进去。屋子里全是浓烟,老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长生一面叫着他一面把他翻过来看,见他两个鼻孔里全是黑的,已经不省人事。房梁快要烧断了,椽子像燃烧的火把一段段从房顶掉下来,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长生刚才进来门口已经烧成了一道火墙。长生把老陶护在怀里,想冲出去,可每一次都被灼热的火苗逼退回来。这么下去,非死不可!他四下张望,从还没烧起来的床上扯下被子蒙住老陶,然后使尽全力把他举在肩上,闭着眼睛往门外冲,可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一截烧得噼里啪啦的木梁砸了下来。长生凭着本能刚把老陶抛出去,就被砸倒在地,瞬间,他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左眼感到一阵钻心剧痛,他哀嚎着捂住脑袋从火焰里冲出来昏倒在院子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