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昶慌忙让开,朝身后之人施了一礼,接着便挺胸抬头站在那人身边,仿佛多了一百二十分的底气。
鸨母眯了眯眼睛,见是书画行的行首孙墨常,恨得暗暗咬牙。要不是这老奸巨猾的家伙,故意压低画价收购,她也不会和长生合计,冒险做这样一个画局。
“那孙行首,想怎么样呢?”
“不想怎样,无非就是定级论品,给个指导价,免得众位公子花冤枉钱。”孙墨常笑道。
鸨母哼笑一声,“那不知如何定级论品呢?”
孙墨常笑了笑,朝身后几个画师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几人穿过人群把三幅巨大的卷轴拿到台前,向众人一一展示。
众人看了画,立刻哄然议论开来。那三幅均是大图,全是前代著名画家的名作临摹,都是耗时巨大的精工细作,不止墨色,线条,还施有淡彩,单是那些稀罕的颜料,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找得到的。
孙墨常得意地看着鸨母,“如何?你的画工有能耐画出这种大图吗?”
鸨母看着那些比自己手中芭蕉仕女图大了两倍的画作,心中很是憋气,正不知该如何反驳。忽听长生清冷的声音从帘幕之后响起:“比大小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缁衣,脸上绘着红梅的男子缓缓登上高台,他那张集清俊古雅和柔媚妖冶于一体的脸,看得众人张口结舌,不敢做声。长生看了一眼台上呆愣地盯着自己的几个画师,伸手挑起一幅卷轴,看了看点头评道:“这张画临摹得尚可,只是,这幅画至少有三人笔触,我要跟哪位比呢?还是三个一起?”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有人笑道:“果然如此,书画局可就是欺负新人了!”
孙墨常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可又不得不维持风度,勉强对长生笑道:“少说大话!这一幅已经是有主的,出价两百两!不知公子今晚的仕女图打算画多少张来抵这一幅呢?”
众人听罢开始交头接耳起来,那芭蕉仕女图因篇幅限制,最高也不过三四十两,若是这么比,倒真是不公。
长生看了一眼孙墨常,把另外两张也挑起来看了看摇头道:“这两个比之前面那一幅还要差些,一共算你五百两,公平吧?”
孙墨常哼笑一声,“什么意思?”
“我只画一幅,若是无人出价五百两以上,从今以后便再不作画。”长生道。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连梅香都坐不住了,神色慌张地望着长生。
长生让家丁搬上一面钉好棉毡的木质屏风,将四幅三尺生宣从左到右依次排好,便开始调墨。众人见长生准备作画,便都离了座位,伸长脑袋挤向前去,没人再理孙墨常和他那几个手下。
长生手拿画笔背对众人,将画纸审视一遍,闭上眼睛。
山林的风又在他耳边呼啸起来,瀑布,溪流,悬崖,深潭,伐木的樵夫,晚归的猎人,山间茂林之中隐蔽的庄园一角,一幕幕小景犹如萤火之光在黑暗中亮起,渐渐串联起来……
长生睁开眼睛,转身端起装满墨汁的色盘,饱蘸浓墨在纸上画起来,完全没有犹豫,仿佛胸中有无尽的情感正要喷薄而出。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纸上不断出现的巨大远景,看见一座座充满生机的春山仿佛拔地而起,都惊得不知所措。群山之中最突出的当属画面左边两座相对而立的巍峨山峰,它们几如连体一般紧紧挨着,一条飞瀑仿佛银龙飞降,从两座山峰的罅隙里奔流直下,珠花碎玉飞溅,直插入半山腰的深潭之中,周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细长的山路在升腾的雾气之间若隐若现,缓缓带出中景的俗世之风:古朴雅致的林中山庄,葱郁茂盛的树木,袅袅升腾的炊烟,还有相互招呼的猎户与樵夫,无不透出平静祥和的人世之美;而近景则是一方刀劈斧砍的陡峭悬崖,其上山石耸峙,松柏参天,各种奇花绚烂夺目,崖底一条宛如白练的蜿蜒江水,承接着远山飞瀑从群山之间缓缓流出,澄净无比……
整个作画时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亥时末才终于完成,众人早已为画纸上高潮迭起的一个个场景惊骇不已,被长生恢弘庞大的构思和无与伦比的技艺所折服。最后不知是谁想起了书画局,人群中便有人笑问孙行首还在不在,众人这才发现那些人已早不知去向。
“画仙!还未题词落款呢!”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长生极度疲惫地倚在桌案边,右臂酸疼得几乎抬不起来。他抬头朝人群望了望,勉力提笔在纸张右侧写了春山图三个大字,想了想又在下面题了两句:来时春山无语,去时碎玉无痕,接着从身上取出那枚印章在诗句下盖了一方红印,画面终于完整起来。
众人至此方才如梦初醒,此起彼伏地附和道:“画仙!真是画仙啊!”
倚在高台边打盹的鸨母被众人的欢呼惊醒,慌忙爬上高台才发现长生终于画完了,无比得意地对台下众人道:“各位!咱们今天可都是开眼啦!翻遍整个长安恐怕也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画了!”
她原以为众人会继续附和,没想到人群里反倒安静下来。
“这画——我出五百两!”人群之中一个身着黄色锦袍的男人率先说道。
鸨母眼前一亮,赞道:“原来是刘尚书的公子!果然好眼力!”
“五百五十两!”另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紧接着叫道。
鸨母还未说话,就听另有旁人叫道:“五百八十两!”
“六百两!”
“六百四十两!”
“六百八十两!”
……
“这画,我出一千两!”楼上正对高台的雅间里,突然传来一人傲慢的声音。
楼下众人抬头看去,不禁都觉得扫兴,竞价之声就此止住。鸨母看了一眼,见是主管刑部的侍郎李愿,知道此人一向仗着自己的皇亲身份各种横行霸道,连忙陪着笑脸道:“既然李侍郎看上这幅画,我们自然求之不得!”说着便要让人将画取下。
李愿朝鸨母摆了摆手,对着台上的长生道:“喂,画仙,你给我拿上来!把你脸上的妆洗了,来我府上,给我做画师!你不是想赎那小娘子吗?以后你就替我画,三千两,我帮你给了!”
长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李愿见长生不动,哼笑一声重复道:“我让你把脸洗干净,给我把画拿上来!”
长生仿佛没听见一般,打了个哈欠,对众人道:“刚才七百五十两,还有加价的么?”
李愿见长生竟敢无视自己,脸上横肉立时抖了几抖,恶狠狠地骂道:“一个臭画画的,给脸不要脸!来人,把他给我押上来!”
鸨母见李愿着了怒,不敢得罪,慌忙替长生辩解道:“侍郎息怒!侍郎莫怪!我这就让公子去后面卸了妆——”
“就在这儿卸,那不是有水么?”李愿指着旁边笔洗中乌漆嘛黑的水冷哼一声道:“洗他那张鬼脸,绰绰有余!”
鸨母听了不禁脸色发白,拉住长生小声道:“公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快说两句软话吧!”
长生甩开鸨母,继续朝众人问道:“可有人出价?”
众人面面相觑,因为忌惮李愿都不敢做声。
长生叹息一声,朝众人施了一礼道:“既然这幅画无人出价,我也履行我的诺言。”说完转身将其中一幅撕做两半。
众人一片惊呼,见长生还要再撕,终于有人忍不住叫道:“李侍郎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是啊!此等名作,若是毁了,真是暴殄天物!”
“画师有何罪过?又不是你牢中囚犯,怎能如此对待?”
李愿怒不可遏,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拂逆他的意思,何况是一个不名一文的乡野画师?
“大家稍安勿躁!”另一个雅间里,一个身穿青布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对楼下众人道:“李侍郎向来恩怨分明,今日不过多饮了几杯,跟画仙开个玩笑,各位何必如此紧张?”
长生默默抬眼看去,见是一个脸面方正的中年男子,微髯飘飘,温文尔雅的气度竟与陶祝有几分相似。
李侍郎看见那人,哼笑一声道:“我当是哪位!原来是秦先生!”他敷衍地朝那男子拱了拱手道:“既然先生在此,这幅画我就不要了。”说着带着几名随从大摇大摆地下了楼,对着高台上的长生道:“画仙!咱们后会有期!”
鸨母吓得冷汗出了好几层,哆哆嗦嗦地从长生手里拿过那半幅画,惋惜得几乎要掉眼泪。众人见李愿离开桂兰坊,也都松了口气,转而对长生唏嘘不已。然而,人群之中却再无人再敢出价。
长生朝一旁的梅香淡然道:“对不起,我终是没能履行承诺。”
梅香泪流满面,连连摇头,“公子不必说了。”
正当众人踌躇无措之际,楼上那位秦先生突然高声对长生道:“画仙可愿将此画赠与我?”
长生抬头望去,微微皱眉。
“我秦牧愿拜师,向先生求教。”秦牧躬身,向长生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长生还了一礼,对阮牧道:“多谢,不过我刚才已经说了,以后不再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