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啊,他那夫人对他那是情真意切,可谁让他也是个普通男人呢!哎!这人也是轴,脑子转不过来,原本皇上派出几路监察御史去查他的事,回来都已经没什么问题了,皇上最后当面审问的时候,那是带着安抚的意思去的,只要他咬定自己没有狎妓,那就能官复原职啊!”
“怎么?”
“可他竟然在皇上面前承认了,说他除了自己妻子的确另有所爱,且毫无悔意,这才把咱们自己都不敢张扬三宫六院的皇上给激怒了!哦,我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妃,你倒是招摇着嫖妓啊?”
“这,这,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真喜欢,就不能安生娶回家做妾么?难不成是他那正妻不允?”
“这个,具体就不得而知了。”那人意味深长地拖着长音道:“不过是听说啊,就是听说,那人喜欢的不是女的,娶不回去啊!要么咱们皇上那么气呢!直接给发配了!他可是咱们皇上的脸面啊!”
“我的天,他可真是神人,这都敢认,就不怕皇上一怒之下削了他的脑袋?”
“嗨,这谁知道,人心这东西,最是奇怪……”
长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酒楼的,只知道跌跌撞撞地闯进陶祝在长安的宅院时,把那个瘸腿家丁吓得大叫,而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个面黄肌瘦的侍女抱着孩子惊恐地看着他。
芸娘牵着大儿子从房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长生仿佛没有特别惊讶,她让侍女和家丁把两个孩子带到外院,自己把长生带进了内院的正厅里。
厅里一样空荡荡的,除了几把桌椅,什么摆设都没有。长生想起宴会后陶祝不顾一切把他带到后院的那一天,明明不是这么萧索,才明白这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卖掉了。
芸娘恭敬朝长生行了个礼,请长生上座之后自己突然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长生惊得从椅子上起来。
“我愧对公子。”芸娘哭泣着伏地不起。
“你如何会对不起我?”
“若不是因为我,郎君早就辞官去寻公子了,断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芸娘哽咽道。
“到底怎么回事?”
芸娘擦了把眼泪,慢慢直起身道:“我父亲曹坤曾任大理寺卿,是郎君当年参加科考的三位保荐人之一,后来我父遭人陷害,被革职流放。我当时年纪尚小,只记得与母亲在房州亲戚家中,过了许多年寄人篱下的苦日子。郎君被擢升为房州节度使的那一年,我母亲不幸去世,我原本打算为母亲办完丧事再去寻找父亲,可守丧期间,却被亲戚家的一个家丁侮辱。事后,我不堪屈辱想要投湖自尽,幸被郎君手下一名士兵所救。郎君得知我的遭遇,感慨我父亲的冤屈,便寻了其他的错处,替我惩戒了那个暴徒,再三劝我不可有轻生的念头,并答应我一定送我找到父亲。可几个月后,我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于是万念俱灰。郎君看我一心求死,为了救我也为了保住我的名节,这才娶了我。”
“你说什么?淳儿不是兄长的儿子?”长生震惊地看着芸娘。
“不是,淳儿不是。”芸娘继续哭道:“婚后,郎君对我秋毫无犯。后来,我足月生下长子淳儿,外人便生出许多闲话,说不到七个月生子是郎君行为不检,当初是为了遮丑才不得不与我成婚。我心中知道实情,不忍郎君为我背此污名,几次恳求郎君休了我,可郎君不肯,说既娶了我,便此生都不会再弃了我。”
长生叹息一声,嘴唇抖动,“所以,后来兄长还是对你动情了?”
“不,没有。”芸娘连连摇头哭道:“是我鬼迷心窍。郎君当初娶我之时,就说只能给我名分,他心里早有别人,只是此生都不能迎娶,我那时并不明白,以为是郎君的托词。后来,山庄起火,我亲眼看见郎君如何心急如焚,日夜难安,才明白他心中所爱之人竟是他一直日思夜想的弟弟。后来从任上回京之后,他几次请辞,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找你,我不甘心,便鬼迷心窍地用了迷药,让郎君与我有了孩子。”
“什么?”长生呆坐下去,怔怔地看着在地上哭作一团的芸娘。
“我原以为你死了,我和郎君也有了孩子,以后便可安稳度日。可那一天,我看见他在宴会上看你的眼神,就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长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连眼泪都凝固了。
“公子,我发誓,我从没有想过要害郎君,我只是想留住他。”芸娘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长生慢慢站起身,觉得脑袋里心里都像有什么可怕的声音在叫喊,仿佛他正身处的不是人间而是令人恐惧的炼狱。
“公子,”芸娘看长生要走,慌忙拉住长生的衣袍道:“公子等一等,郎君入狱前,整理了两箱书信,说自己此生可能再见不到公子了,如果将来公子有心来找,让我把那些转交给你。”芸娘说着起身带长生走进陶祝的书房。
书房里干净而冷清,桌案上除了一方石砚,一只笔架,一双墨玉镇纸以外什么都没有。墙边立着的书架上,摆着些成套的史书和论丛,墙角堆着两个半人高的大木箱。
长生走过去用手轻抚着有些落尘的箱盖,问芸娘道:“这些书信,没有被抄捡过吗?”
芸娘点头道:“都被抄捡过,但因为全是些家信,据说没有牵涉到朝廷机密,就没有抄走。”
长生打开其中一个木箱,看见里面满是一叠叠装订好的书信。长生看了一眼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体,抗拒地把信放回去。
“公子不要这些信吗?”芸娘不解地看着长生。
“先放着,我日后来取。”长生说着,按住胸口,踉跄地奔向门外。
长生失踪了一天一夜,秦牧在派人翻遍了整个长安的酒楼之后,终于在去别院的山路上发现了满口鲜血已经昏迷不醒的长生。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长生没有苏醒,其间郎中几次摇头,说这个人只剩一副空架子,内里五脏无一是好的,让秦牧不必再执着下去,白白耗费钱财。秦牧不肯,硬是逼着郎中使尽所有办法,终于,在又煎熬了一周之后,长生终于清醒过来。
秦牧喜极而泣,看着长生渐渐清明的目光,握住他的手道:“你醒了。”
长生看着秦牧的脸,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陶祝也曾有过一样的表情。
秦牧擦着眼角的泪,望着长生毫无血色的脸笑道:“有我在,你休想那么容易就死了。”
长生眨了眨眼睛,想要微笑,可是没有力气。
秦牧不清楚长生为什么突然之间恢复了求生的意志,只知道他每天都努力地吃饭吃药,严格按照医嘱地活动和休息,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积极地想要好起来。秦牧派人查了长生病倒的那天的行踪,却没什么收获,他于是只能猜测他也许就是看开了,不想再纠结陶祝的事。
秦牧开始借着照顾长生时常流连在他房里,有时甚至整夜眠宿在他身边。他从小经历坎坷,母亲早亡,父亲豪赌输光了家产后也自杀身亡,他是由外公抚养长大,年及弱冠就继承了外公名下所有的田产和钱庄。年轻时,颇有雄心壮志,几经磨难,跟着家中武师行走域外拓展生意,也曾遇到过一个心爱的女人,可最终只落得一段爱而不得的情伤,从那以后,他便无意于婚姻,只关注家族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遍布全国,他才开始四处游历,遇到各种喜欢的东西就收入囊中,无心之间竟成了一个古玩字画的行家。遇到长生之前,他就已经走遍全国,收入的名家字画少说也有几百幅,却没有哪一张能像长生的画那样让他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其实自己也分不清,让他惊心动魄的到底是长生的画还是他这个人,他只知道,自己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渴望,想要这个人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彻底地为他所有。
秦牧放下生意、不辞辛苦地照顾长生,除了每日亲自尝试各种汤药饭食,还有各种体贴入微的心意,比如,怕长生吃了药嘴里太苦,让人做了十几种蜜饯果子给他换口味;怕他每日在宅子里养病太无聊,请了各种有趣的小戏班来给他解闷;甚至让人从库房里搜罗各种带机关的小玩意儿给他送到房间里消磨时间。终于,两个月后,长生奇迹般地恢复到行动自如,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咳血,但郎中总算点头,说只要不动怒不伤心,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秦牧终于放下心来,给了郎中厚赏,让他不计代价地给长生开方进补,务必要让他恢复如初。
入冬之后,空气一天天寒冷起来,秦牧念着长生体弱,让人早早地在他屋里添了炭盆。几个月来,长生温和顺从地接受已经让他不再满足,他想要的不止是这种默契无言的陪伴,他想要更多。于是,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冬夜,在他自信长生会感念他所有的倾心付出,不能再拒绝他的时候,秦牧无比认真地向身边的长生问道:“余生,就这样陪着我好吗?”
长生低头看着炉火,嘴角弯出一丝笑意,“我这次欠你的,要多少字画可以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