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清?我为你付出的岂止是万千钱财!”秦牧有些心痛地摇了摇头,“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对你的心吗?”
长生叹息一声,低着头语速极慢地说道:“你给我银两,是看重我的画可以作为你结交权贵疏通官路的礼物;送我宅子,却让两个伪装成聋儿的小童时刻监视我;你知道我与陶祝的感情,可还是处心积虑地彻底毁了他。这就是你对我的心么?”
秦牧浑身一颤,原本温和的眼中透出几分恨意,“在你看来,我只是在利用你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画有什么样的价值!我为什么要让你的画与那些市井低俗的东西并列?你的作品比他们的好上千百倍!你的画应该被世人所推崇,应该流传下去,而不是挂在那些普通人家简陋的厅堂之中,慢慢发黄,最终被其他庸俗的东西所代替!你的画就应该被这些懂得什么是精品的高官和皇室视作珍宝,小心地收入私库,好好珍藏,这才是你的画所应有的待遇!”
长生笑了一声,抬眼望着满面恨意的秦牧道:“如此说来,竟是我该对你感激涕零,任你操纵了?”
秦牧看着长生嘲笑的表情,不由得恼怒起来,“你何时对我有过感激?我又何时操纵过你?我花费巨资,日夜监工,逼着那群工匠三个月还原你想要的宅子,可你呢?竟然在那里和陶祝私会!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种不知羞耻的事!”
长生望着秦牧愤怒扭曲的脸,突然笑出了声,“不知羞耻?你看到了什么?”
秦牧愤怒已极地看着长生戏谑的笑脸,将他推倒按在地上怒道:“你为什么要做那样放荡的事?你可知我当时有多想杀了他?杀了你!”
长生渐渐收敛笑意,“所以你才用那种卑鄙的手段毁了陶祝?”
秦牧瞳孔有些收缩,松开长生恨道:“那是他咎由自取!我不过是随便抛出一条引线,是他自己树敌太多!难道还奢望别人会对他手下留情吗?”
长生冷冷地看着秦牧,“你只是个商人,怎么可能懂他!”
秦牧看着长生讽刺的目光,气得嘴唇发抖:“陶祝究竟有什么好!他把你留在山庄十年孤苦无依,自己却高官厚禄娶妻生子,他何曾顾念过你?”
长生猛咳一阵,对秦牧道:“在你眼里,就只有算计,你对我做的种种,是觉得我有价值,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地想把我收为你的藏品,就像你库房中那些数以千计的东西一样!越是好的,稀罕的东西,你越想要私藏!可惜我不是物件,宁死也不会跟你这种蠢人在一起!”
秦牧怒不可遏地揪住长生的领口,“我救了你那么多次,珍惜你的才华,把你当做稀世珍宝,你却如此对我!”
长生吐出一口血,立时觉得脑袋有些晕眩,他抹了一把嘴唇,对秦牧轻蔑地笑道:“我从没让你救过我!”
秦牧看着长生既虚弱又狂妄的模样,恨得咬牙切齿,可他终究还是有所顾忌,没敢再用力,只把他丢在地上,扬长而去。
长生喘着气慢慢挪到床边,许久才平静下来。他倚靠着床头,紧闭双眼,睫毛却颤抖不止,泪水顺着眼角一汩汩滑落下来。“你救了我,也害了我。我们之间的债,这辈子是说不清了。若真是我欠了你的,下辈子还。”长生在心中默念着,强令自己振作起来,他如今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长生想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被秦牧下令软禁了。他没有与那些护卫过多交涉,乖乖回去了房间。
秦牧站在内院门外,一言不发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肯放手,明明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却还是不能丢下长生任他自生自灭。他长叹一声,吩咐手下和侍女好生看顾长生,自己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叔父
阳春三月,淡紫色的桐花落了满地,空气里丝丝缕缕都是甜腻的味道。
秦牧回来,解了长生的软禁,让人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两人相对而坐,却又无话可说。第二天,长生一早离开了漫云斋,依旧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淡然面孔,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长生在城中转了几天,终于在西市的卧佛寺寻得一间客房暂住,他一安顿下来,立刻就去了陶祝从前的宅子。
这间宅子比之前看起来更加落魄。长生推门进去的时候,竟连个家丁都没见着。那面有菜色的侍女仿佛每次见到长生都会吓一跳,她慌忙去找芸娘的时候,差点把洗衣服的盆都踢翻了。
芸娘正端着饭碗给小儿子喂饭,看见长生进来,只默默行了个礼,让侍女上茶。
长生看着已经四岁的谦儿翘着小腿坐在高凳上,只会张口要娘亲喂饭,不禁有些厌烦,芸娘却无知无觉,依旧宠溺地把蛋羹一勺勺送到小儿嘴里。
“怎么没有看到淳儿?”长生见里里外外只有芸娘和侍女两个人,忍不住问道。
“他和老许去郊外砍柴了。”芸娘心不在焉地答着,不停用手绢给谦儿擦着嘴角下巴上的汁水。
长生听了不禁皱眉,“淳儿不读书么?怎么和下人一起去砍柴?”
芸娘手里动作一滞,淡淡说道:“如今,他哪里还是大人府中的公子哥啊!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他不干活怎么行呢!”
长生哼了一声,刚要反驳,听见院子里传来声响,转眼看见淳儿满脸是汗地跑进来。
“娘!我回来了!”他笑着跑到芸娘旁边,看见蛋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嗯,去厨房吃饭吧!”芸娘应了一声,连看都没看淳儿一眼。
淳儿失望地低下头,慢慢走了出去。
长生跟着淳儿走到院子里,看见那瘸腿家丁正把木柴往墙边堆,淳儿连忙上去帮忙,动作很是熟练,像是做习惯了的事。
厨房的灶台上微微冒着些烟,淳儿小心揭开锅盖,看见里面温着一个瓦盆,搁着四五个黑乎乎的野菜饼。他小小的人儿,叹了口气,也不怕烫的捡了两个出来,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那饼想必是格外粗粝,长生看他吃得急每次咽下去的时候都很用力的样子,心里一阵发疼,想起芸娘刚才给谦儿喂的蛋羹,不由一阵火起,转身回到客厅去。
芸娘刚把谦儿喂好,正拿手绢给他掸衣服上的灰,压根儿没看到长生的表情。
“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对两个孩子差别如此之大?”
“什么?”芸娘抱起谦儿,转身莫名其妙地看着长生。
“我问你为什么只给谦儿吃蛋羹?”
“谦儿小,自然要吃得好一些。”芸娘不以为然地说道。
“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让他干那么重的活儿?却让他吃那些东西?”长生怒气冲冲地瞪着芸娘。
芸娘一脸委屈地看着长生,“我如今只是给人家做点针线,换的钱只够养活这几张嘴,可再辛苦,我也没有苛待郎君的骨血!”
“你真是——愚不可及!”长生恼怒地瞪着芸娘,“兄长何时讨厌过淳儿?是你自己嫌弃他罢了!”
“我,”芸娘气恨地看着长生,忍不住哭道:“我怎么不想他也吃得好一点,可只有这么点钱,我自己不也一样吃野菜!”
长生看着芸娘,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陶祝怎么会娶如此愚蠢的女人。他不想再跟她浪费口舌,想了想道:“淳儿是兄长长子,必须读书,不能让他每天跟着家丁做粗活。”
芸娘抹了把眼泪,抱紧了小儿子答道:“去学堂要好多钱,况且家里人手也不够,郎君从前已教他认了不少字了,不去也没什么,反正将来也不指望他去考什么状元,让谦儿去读就好了。”
长生无奈摇头,不想再跟这女人废话,直接说道:“兄长临走前,嘱咐我照顾他两个儿子,如今淳儿大了,不好再跟着你,我今天就带走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
芸娘盯着桌上的银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淳儿仿佛是在门外听到了什么,战战兢兢地走进客厅里,神情胆怯地朝芸娘问道:“母亲,有什么事吗?”
芸娘看了他一眼道:“你叔父,今天来接你。”
“叔父?”淳儿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半张脸都是伤疤的男人,有些害怕地朝母亲身边退过去。
芸娘舔了舔嘴唇,拍着淳儿的肩膀道:“快叫叔父!”
淳儿小嘴抖动着,很小声地叫了一声。
长生抿着两片薄唇,看着淳儿与陶祝说不出哪里相似的眉眼,不习惯地在喉咙里应了一句。
淳儿从那天起就和父亲书房里的两个木箱一起被长生带回了卧佛寺。
叔父平时话少,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开始的时候,淳儿有些怕他,尤其是他脸上的骇人的伤疤,可时间久了,又觉得叔父是个心地柔软的人。比如,他每次不认真读书的时候,叔父都会拿竹竿打他的手心,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舍不得真的打疼他;又比如,每次在外面遇到遭遇不幸的穷苦之人,叔父都会从不多的积蓄里拿出一些来给人救急;再比如,每个月他都会让淳儿回家探望母亲和弟弟,顺便把省下来的银子都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