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儿不敢相信地瞪着长生,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长生静静地坐在案前,像从前一样,神色安详地看着陶祝留下来的信。他慢慢地一本本地翻阅着,把自己这些年来所闻所感一页页夹在那些信里,那让人无从分辨的字体,像是出于一人之手。他无言地将所有的信重又看了一遍,像第一次翻开这些信纸那样虔诚庄重地把它们重新理好,整齐地放回木箱里,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长久以来,他都在等着一个结束,或好或坏,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时间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把钝刀,在无穷无尽的期待中缓缓切割着他的生命。得知陶祝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时,他觉得脑袋像是被一道巨大的白光晃过,然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知道他终于不必再煎熬等待下去了。
淳儿回家办丧事,秦牧不放心长生一个人待着,只好默默地守在他旁边。他从没有像这几天一样忐忑不安,如果长生把痛苦发泄出来,哪怕哭到昏厥,他都觉得无比正常,可长生的表现太安静了,就像这消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初从商队得知陶祝病死在边州的消息时,他就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敢想如果消息属实,长生会怎样。他于是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亲自去了边州,然而当地的混乱是他始料未及的,人人谈疫色变,他探访了半个多月,花了重金总算拿到一本记录病死犯人的上报名册,看见陶祝的名字赫然在列。从边州回来之后,他甚至找人伪造了一封陶祝的平安信,可最终还是没有自信能骗过长生,便又把那封假信烧了。
淳儿回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孝衣,长生第一眼看过去时,觉得很是晃眼,便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
秦牧几乎是发了疯地逼郎中想办法,可这一次,再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留住他了。
除夕夜,长生回光返照地自己坐了起来,把淳儿叫到身旁。
淳儿不敢痛哭,强忍着跪在床边拉住长生的手。
长生温和地看着他道:“你长大了,以后你母亲和弟弟都要靠你照拂。”他让淳儿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打开来,对他道:“我这些年的积蓄都在这里,原本是想等你父亲回来,给他重新置买宅院的,如今,都交给你了。”
淳儿泪如雨下地点头。
长生替他擦着脸上的泪水,渐渐觉得疲惫起来。秦牧绷着几乎快要崩溃的面孔把长生小心地扶在怀里,让他能稍微舒服一点。长生喘了口气,继续对淳儿道:“我此生一事无成,却性格乖戾,自以为受尽苦楚是成全了你父亲,却最终害了他,实在罪孽深重。我死以后,务必火葬,骨灰全部撒入江中荡涤干净。”
“叔父!”淳儿终于忍不住摇头痛哭起来。
“我只有一件事,”长生觉得胸中渐渐绞痛,淳儿的模样也逐渐变得模糊,他喘了口气,努力指着墙角放着的两个木箱道:“把这两箱东西送回山庄,去绿天庵找一个盒子,一起葬在山上。”
“绿天庵?”淳儿哭着问道:“找什么样的盒子?在什么地方?”
长生痛苦地按住胸口,“绿天庵,后院,有一棵古槐,盒子就埋在树下。”
淳儿连连点头,握住长生的手哭道:“淳儿记下了。”
长生歪在秦牧的怀里,闭上眼睛,眼角落下一行泪,他慢慢伸出手去摸秦牧紧紧箍住自己的手臂,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不知是忘了我吧还是放了我吧的话,手就缓缓地垂落下来。秦牧佝偻着身体把长生死死抱在怀里,发出一阵让人不忍闻的低吼……
窗外莹莹地飘洒着鹅毛般的雪片,在新旧之交的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安详静谧。
☆、噩耗
正月里,皇上驾崩,举国哀悼。一个月后,新帝继位,大赦天下。
长生死后,陶淳没有回家,一个人住在卧佛寺里,一来,他已经在寺里住了十年,早已习惯和长生在一起的规律生活,二来,他知道母亲并不喜欢他为长生日日上香,只得把长生的牌位放回寺里去。旁边书院里的老先生,过年回来惊闻长生去世的消息,很是哀痛,哭了几次,勉力陶淳努力学业,将来定要金榜题名不辜负长生这些年来的苦心。
秋日的一个下午,陶淳正在书院里温习课业,弟弟突然无比欢喜地从家里跑来找他。
“爹回来了!”陶谦摇晃着一脸呆滞的哥哥在他耳边高声叫道。
“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就在刚才,爹回来了!”陶谦说着,一把夺过哥哥手里的书,拉着他一路跑回家里。
陶淳上气不接下气地跨进院子,看见母亲正欢天喜地指派几个侍女收拾书房。芸娘扭头看见陶淳,立刻让他去内院正厅里拜见父亲。
陶淳觉得一阵腿软,哆嗦着朝内院走去。
厅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依稀是陶淳记忆中父亲的模样,只是沧桑了太多太多。陶淳几乎僵硬着身体慢慢挪进去,嚅喏着叫了一声“父亲”就跪下来泪如雨下。
陶祝哽咽地抱住陶淳,只一味点头,几乎说不出话来。
芸娘兴高采烈地除去家里的孝布,让家丁把厅里供着的牌位赶快拿出去劈了,亲自下厨准备了诸多好菜。
陶淳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消息说你去世了?”
陶祝感慨地叹了口气道:“去年,我在采石场被滚落的石头砸伤,被人送到医馆里,因为跟着郎中,所以幸而在得病之初就对症下药,算是捡回一条命。后来边州乱了,我只好跟着郎中和幸存的流民上山避疫,直到疫情过去才又回到拘所,官差知道出错,怕被追查,也没有再更正名单,说新皇既已大赦天下,让我自行回乡。”
陶淳听了连连感叹,他望着父亲,经历这么多年的苦难,他仍旧是记忆中慈爱温和的模样。
芸娘在客厅里摆了整整一桌子菜,让两个儿子和几个家丁侍女一起陪着吃了期盼十几年的一顿团圆饭。
陶祝慢慢咽着口里的饭食,几次想要问长生的事,却都被芸娘岔开话题,只好默默忍到吃完这一餐。陶淳在一旁看着,对着眼前的饭食几乎难以下咽,他草草地吃了几口,悄悄退到庭院里去。
陶祝走到院子里,十几年不见,他对这个家已经觉得无比陌生,却只对淳儿莫名地感到亲切。他犹豫着,胆怯地拉住徘徊不定的陶淳,满怀期望地轻声问他:“淳儿,你可知道你叔父如今在什么地方?”
陶淳听见问话,浑身像是被定住,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
“我刚回来时不见你,你母亲说你如今住在你叔父那里?”陶祝几乎是用了讨好的语气,“他可知道我回来了?愿不愿意见我?”
陶淳心里像是被油煎一般,却不敢哭出声,任凭眼泪一颗颗滴落下来。
陶祝见儿子不肯抬头,心里着慌起来,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扭捏地拉住儿子的手问道:“他不愿见我是不是?”他终于发现儿子正隐忍地哭泣,急得扶住陶淳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陶淳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叔父,已经去世了。”
陶祝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满脸泪痕的模样,觉得后脑像是被人狠狠一击,仰面倒了下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生骑在树上给他捉松鼠,掏鸟蛋,后来他下来,在山林里快乐地奔跑,而他则笑着在后面追赶,阳光正好,他追上长生,把他高高地抱起来,长生的欢快的笑声回荡在他耳边,忽而,他们又在山溪里摸鱼,长生掉落深潭,他着慌地跳进去把他救出来,这一次长生没有不高兴地推开他,而是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不知何时,火燃起来了,到处都是烈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开,无论怎么跑都无法靠近燃烧的山庄,他歇斯底里地呼喊着长生,却没有人应,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山庄化为一片灰烬……
陶祝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芸娘正伤心地擦着眼泪,淳儿满面愧疚地跪在床前,谦儿则惊恐地攀着帷帐躲在一旁。
“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芸娘看陶祝清醒过来,连忙擦了泪,让侍女把汤药端过来。
陶祝挣扎着坐起来,推开汤药,伸手去拉陶淳,“起来,谁让你跪的。”
芸娘瞥了一眼陶淳,忙道:“快起来吧,别让你父亲不高兴!”
陶淳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早已哭得红肿的眼睛,扶着床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先把药喝了吧,刚才郎中来看过了,让你醒了就吃药。”芸娘把汤药又伸到陶祝面前。
陶祝摇头,推开芸娘道:“我没事。”见他掀开被子要下床,陶淳连忙上前搀扶。
陶祝看着儿子,缓缓起身,朝门外慢慢走去。
“官人刚回来,这是要去哪儿啊?”芸娘为难地拉住陶祝。
陶祝没有回头,叹了口气道:“我去淳儿的住处看一看,今晚就不回来住了。”
芸娘有气又恨地看着陶祝的背影,忍不住哭道:“你就不能在家里住一晚再去吗?我也苦等了你十几年,把你儿子辛辛苦苦拉扯大,你就不能怜惜我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