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叔父总是少言寡语,可淳儿还是慢慢开始依赖这个人。他习惯了每晚躺在床上看长生在灯下伏案,他知道他又在看父亲留下来的信,那两个木箱,是叔父最紧张的东西。很多时候,他都乖乖地不去打扰他,但有时,他也会在长生心情好的时候,把心里藏着问题抖出来问个不停,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觉得有问必答的叔父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
“叔父,为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呢?”
“因为我和你父亲失散了很多年。”
“为什么会失散了很多年呢?”
“因为误会,是我太笨了。”
“叔父学业很不好吗?”
“是,跟你父亲相比,差得很远。”
“可他们都说你的字画天下第一!”
“没有什么天下第一。”
“连学堂里的先生都这么说!”
“那是因为先生孤陋寡闻。”
“先生也会孤陋寡闻吗?”
“当然。每个人都只了解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没有人能看到全貌。”
“这是很可怕的事吗?”
“是很无奈的事。”
“叔父为什么每晚都要看父亲的信?”
“因为我很想念他。”
“我也很想,我们还能再见到他吗?”
“能。”
……
相处了一年多,长生依旧不是很习惯淳儿高兴劲儿上来的时候,跳起来抱住他,可这似乎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长生很能想象温柔的陶祝凡事都纵着他的样子,于是也乐于迁就。淳儿比他想象中更温柔,善良,懂得自我约束,这一点很像陶祝,这也是让长生感觉最安慰的地方。
年末,长生在寺里遇见了秦牧。秦牧看到像尾巴一样跟着长生的淳儿有点惊讶,可转念也就释怀了。他请长生和淳儿到酒楼吃了一顿,末了递给长生一封信。
长生如获至宝地把信塞进胸口的衣襟里,表情复杂地看着秦牧,依旧什么也没说。
时光飞逝,长生数着秦牧让商队每年带回来的平安信已经五年,他有时觉得这五年像是一闪而过,有时又觉得这五年太过漫长,就像他每夜看着陶祝从前的信难以入眠的时刻一样。
陶祝留给他的信从他们分别的那一年直到他们在宴会上相遇,十二年的时间,整整八百一十四封。长生时常记不清自己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却是几乎将陶祝的十二年一天天重新过了许多遍。
离别后的第一次相见,是陶祝科考结束知道祖母去世的消息回到山庄,长生只知道他在祖母的坟前哭了整整一天,却不知道他那时为了拒绝强制安排的亲事,已经与父亲和姨娘闹翻,他在祖母坟前的痛哭,有一半是为了他自己。
第二次相见,是三年后祖父去世,陶祝从任上回到山庄奔丧。明明是刚与家族里的诸多长辈闹翻,可在那种情况下,仍不得不维持家族颜面,各种曲意逢迎。长生看着陶祝信里的语气,有时真想大笑,他的兄长当真是不世之材呢!那一年才不过二十五岁,就立志要做一个清廉之士,刚正不阿到竟然顶着巨大的家族压力,在长辈们面前说出宁可辞官也绝不做他们利益的保护伞、决不许任何人借他的官职权势巧取豪夺那种话。可他每每读罢还是忍不住想哭,他那时明明那么孤单,那么想他呢,他说要独立出去,自立宅院,要让他陪在身边的,都不是空话,都是真心的。
第三次见面,是五年以后,陶祝在转任途中,与他在驿馆见面的那一次。长生每每想起当时看见陶祝清癯单薄得像个木架子戳在地上仿佛随时要倒的模样,就心痛得难以忍受。他只知道他病了,却不知道他那时竟是怀了见他最后一面的心思,也不知道正是因为觉得命不久矣,才闭着眼睛答应娶妻。长生看着那些信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仿佛听到当时的陶祝在对他喃喃低语,他的刻骨相思,他的彷徨犹疑,他的伤病痛苦,他的无奈叹息……
再后来,便是在宴会上,在山庄别院里,他们极度快乐与痛苦的两年。
长生时常感到荒谬,为什么自己从没有问过他!那么多次机会,都没有问过,哪怕一次!也许正是因为那是陶祝,因为他太在乎,所以才不愿意给他任何压力,不愿意他的理想因为自己受到任何伤害,不愿意他左右为难,所以才会让自己在无望中等待十年之后依旧选择什么都不问。
淳儿十五岁,个头几乎和叔父一样高了。五年的相处,让他真正喜欢上了这个叔父,他总觉得他和父亲在某些时刻惊人地相似。比如,叔父可以摹写出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字迹。淳儿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父亲的信,可那些纸明明是他前几天帮叔父裁的,他认得那其中几张不甚整齐的边缘。他曾问过叔父,为什么要和父亲写的一样,明明他的草书,连先生都赞为一绝。长生却只是微笑,说不过是年少时的天真,以为字写得一样就可以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可淳儿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天真,他知道叔父对父亲的感情,比母亲比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深。叔父射箭的样子也像父亲,可他如今力气不够,射不远。叔父有次不知为何起了兴致,跟他讲起少年时候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说他们日间习书,夜间闲聊,春天到山里挖笋,夏日在溪涧里嬉戏,秋天就一起去林中打猎,他那时比父亲的箭射得还要准,还要远。淳儿时常向往着那个存在于叔父心里的山林,他觉得那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地方,甚至做梦都想去看一看。
这一年,卧佛寺旁新开了一家书院,那书院里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不知怎的竟与叔父成了忘年交,他力邀叔父同他一起给小儿们启蒙授课,叔父推托不过,只好答应教一些书画基础,没想到,因为叔父的字画太出名,竟有许多人家专门送了自家子弟过来学,叔父便日渐忙碌起来。许是白天在书院过于劳累,又或许是每夜都睡得太少的缘故,淳儿发现,叔父的精神似乎越来越差了。秦牧每隔几个月便会来看叔父,每次看到叔父衰弱的模样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叔父精神不济,不知从何时开始总向他要一种红色的药丸,说是提神用,秦牧开始也没说什么,后来看叔父简直靠那药丸吊住精神,恼怒起来跟叔父起了争执,虽然最后仍旧是他妥协,却成功逼着叔父按时服用他带来的其他药材。淳儿时常觉得,叔父和秦牧之间的渊源也很深,虽然并不像是和父亲之间那么美好。
秦牧把父亲的平安信准时送来的第十个年头,淳儿成年了。叔父那一晚很高兴,却第一次在淳儿面前落泪了。也是在那一晚,淳儿发觉叔父老了,不单是早已花白的发髻,还有他那不再如从前一般明亮有神采的眼睛,他日夜忍受思念的疲惫模样,像是一棵老树在饱受岁月的折磨之后行将枯朽。他不敢想象,若是叔父等不到父亲会怎样,于是第一次在心里祈祷上苍,让父亲快回来吧!
☆、归宿
年末,天气干冷,积了一冬天的雪迟迟没有落下来,天上的云堆又厚又腻,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过。长生把书院的事情结束之后,每日徘徊于寺中,等着陶祝的平安信,往年这个时候,秦牧的商队早回来了。
淳儿在屋子里看着弟弟习字,不时朝门外张望,并非是他心不在焉,只是这些天来,他右眼皮总是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昨夜,叔父又对着父亲从前写的一封信枯坐一夜,他虽不说什么,可淳儿知道,他其实早就急了。往年,就算秦牧有事耽搁不能亲自把信带过来,也会让人先传个口信来,可今年,入冬以后,就没有了任何消息。淳儿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他不敢问,也不敢想。
腊月二十,长生备办年货时从西市听说边州发了瘟疫,慌忙跑去漫云斋,才知道秦牧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得知消息,亲自带人去边州方向打探虚实了。他魂不守舍地空手回到寺里,连备办好的年货都不知丢在了何处。淳儿连忙安慰,说父亲的关押之地远在海边,想是因为市面较乱,消息不好传递罢了。长生勉强点头,只得咬牙等待消息。
接下来的每一天对长生来说都度日如年,他几乎不眠不休地等着消息,淳儿看着他一日白似一日的脸,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重。终于五天以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长生见到秦牧的时候,是腊月二十六的傍晚,没有风,太阳完全隐没在云层之后,天光看起来很是晦暗。秦牧穿着件黑色布袍,凝重的神色混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中,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明显。淳儿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他们似乎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长生就转身朝屋子走过来。
“叔父?”淳儿慌忙迎上去,“父亲他——”
长生眼神有些发怔,像是没有听见淳儿的声音,一个劲地朝屋子里走,可是进门时却忘了跨过门槛,狼狈地跌了一跤。淳儿和秦牧都慌得上前去扶,才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
长生爬了几次,竟都没有爬起来,双手撑地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缓过一口气,慢慢转向淳儿道:“去告诉你母亲,发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