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愿再跟秦牧废话,转身要走。
秦牧愤恨地叫住长生道:“他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已形同废人,就算监察御史回来,日后也不会再有前途可言!你不要执迷不悟!”
长生不再理他,朝门外走去。
“长生!”秦牧愤怒已极脱口叫道。
长生浑身僵了一秒,没有回应,脚步飞快地离开了秦牧的私宅。
兵部侍郎李愿斜躺在屋檐下的躺椅上,他中风恢复后的嘴依然有点歪斜,虽然说话不利索,却还是一脸恶痞的模样。
长生跪在庭院当中,已经超过两个时辰,火辣的太阳几乎要把他烤干了。周围家丁都站在屋檐的阴凉下看着这个执拗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见那个在监牢里已经丢了半条命的陶祝。
“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李愿斜着眼睛再次问道。
“小人曾是陶家的家丁,陶祝有恩于我,还请侍郎大人能够通融。”长生汗如雨下,勉强支撑着身体答道。
“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可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方便?”李愿哼笑着问道。
长生跪直了身体,虔诚地对李愿道:“只要让我见他一次,我情愿把命交给大人。”
“切,我要你那条烂命干嘛?还不如我的一条狗!”李愿笑道,朝身边的两个家丁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蔫头耷脑地走到火辣的阳光下把几乎虚脱的长生驾到李愿身旁。
李愿用扇子挑起长生的下巴,嫌弃地看着他脸上丑陋的疤痕道:“原来是这么个鬼样子,当初还想抬举你,幸亏没把你弄进来,恶心死了!”
长生浑身颤抖着扶住李愿的腿道:“大人,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吧!”
李愿厌烦地朝长生踢了一脚道:“凭什么要给你见?你有什么——”他猛然想起从前没弄到手的那幅画,歪着嘴笑道:“也不是不行,你给我把以前在桂兰坊画过的那张什么再给我画一遍,若是让我满意,也可以考虑让你见一面。”
长生惊喜地抬起头,颤抖着对李愿道:“大人说话可要算数!”
李愿嘲笑地对周围家丁道:“还是那个死德性!我就是不算数你又能奈我何?”
长生痛恨地皱起眉,难以理解地看着李愿。
李愿大笑,想了想对长生道:“你最好快点画,否则等你画完了,那陶祝说不定都烂在水牢里了!这天气,水牢里光是蚊虫都能把人叮成一张皮!”
长生痛苦地几乎要哭出来,连连对李愿点头道:“我画,我现在就画。”
李愿笑起来,让家丁搬了张桌子放在太阳下,又拿些笔墨纸张搁在桌子上,对长生道:“天黑之前画完。”
长生舔着干裂的嘴唇,勉强挪到桌子旁边,刚铺开纸张,立刻被反射的耀眼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抬头看着在屋檐下喝茶纳凉的李愿丝毫没有要让他换个地方作画的意思,只好强忍着,背对阳光勉强做出一点阴影在纸上。春山图太大了,当初是特制了一面屏风,铺了四张三尺生宣,在他状态极佳的情况下耗时两个时辰才完成的一幅画,如今,这种状态和条件几乎不可能。可他不能不画。长生将画纸在不大的桌案上勉强铺开,凭着记忆用笔杆在一张张画纸上勾出印记,确认无误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在画纸上落笔。
一个时辰以后,长生觉得脑袋开始发晕,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已近极限了。他抬头看了看似乎永不会落下的夕阳,觉得浑身的水分快要被蒸干了。
李愿早被人抬回房间里休息去了,院子里留下看守他的家丁都躲到廊下喝水闲聊,他乞求地朝一名看守要一碗水,那家丁哼笑着走过去,却把水朝着他的脸泼过去,嘲笑道:“听说你以前就是画仙?我看你叫画鬼还差不多!”
长生珍惜地舔干了手上身上残留的水滴,没有再看那些家丁,又埋头画起来。他没有注意到刚刚泼出来的水竟然将前面两张纸濡湿,染花了画面的一角。
夕阳终于落到了西面的树影之中,长生松了口气,终于将画面的最后一部分完成。几个家丁把画拿走了,长生脱力地坐在了地上,他觉得右眼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几乎睁不开。
不多时,李愿被人搀扶着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朝坐在地上的长生摆手。长生勉强支撑着爬起来,踉跄地走上台阶,可刚走到李愿身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
李愿恶狠狠地把画纸扔到长生脸上,指着两团有些模糊的墨印骂道:“这是什么鬼东西!糊弄我呢?”
长生皱着眉看了半天,才终于发现那两片被晕染开来的水渍,痛心无比地对李愿道:“我重新画给你,我现在就重新画!”
李愿哼了一声,示意家丁把长生拖到门外去。家丁们拳打脚踢地把长生痛揍一顿,扔在了门外,长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再去敲门,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长生睁开眼睛,只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影,可那人的五官却看不清楚。
“兄长——”他呼唤着,试着朝那个人影伸出手去。
“你醒了!”秦牧欣喜若狂地握住长生的手,从昨天早上知道长生进了李愿私宅的时候,他就后悔自己没有拦住他,他太清楚李愿的为人了,长生这样贸然地闯进去,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长生听出是秦牧的声音,失望地抽回手臂,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秦牧忙按住他道:“你不要动,郎中说你情况不好,你需要休息。”
长生一言不发地推开秦牧的手,踉跄地从床上下来,可是因为视物不清,被凳子绊了一跤,重重地跌在地上。
秦牧心痛地扶起长生,强制地把他抱回床上,压住他的胳膊道:“你给我好好躺着!若是还想见到陶祝,就好好养着你这条命!”
听见陶祝的名字,长生慌忙抓住秦牧的胳膊问道:“你有办法?他现在怎么样?”
秦牧又气又恨地看着长生为了陶祝不顾一切的样子,咬牙说道:“死不了。我已疏通了关系,让人在狱中给他点照顾。”
长生稍稍松了口气,可突然又抓住秦牧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起码要等你好一点,你这样子,还没走到监牢,自己先死了!”秦牧恨道。
长生叹息一声,瞪着空洞的眼睛颓然地倒下去,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都像被水气包围着,只有模糊的人影和光线在晃动。
秦牧看着长生惨淡的面容,心痛又无奈地仰起头,“郎中说你的左眼根本看不见,你为何从来都没对我说过?”
长生神色空洞地望着眼前虚空,声音单薄地像是从周围什么地方飘出来,“有什么好说的?”
“若是早治,兴许还能——”秦牧懊悔地几乎想要捶胸顿足,他按住长生的肩膀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你这分明就是在求死!”
长生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若是我死了,能换他一条命,那才值得。”
秦牧无法理解地瞪着长生,难以忍受地拂袖离去。
早在第一次见到长生的时候,他就派人去查了他所有的底细,他原以为长生留在山庄的十年是被迫的,以为他和陶祝之间虽有少年时的情分,更多的可能是憎恶与怨恨。可自从一年前,偶然得知陶祝竟然多次留下来陪长生过夜开始,他才终于明白长生那看似无欲无求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从关外回来的路上,他们遭遇一群亡命劫匪,幸亏两个多年在他身边的忠实保镖舍命相护,他才九死一生地回来。可当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想要去给长生一个惊喜的时候,却看见长生春情潋滟地趴在陶祝胸口,稚气十足地说要在他身上作画。他从未见过那样的长生,像孩子一般,甜蜜可爱,天真又霸道,无比舒展放松,又无比快乐满足。他气疯了,甚至叫了杀手过来,想要把陶祝刺杀在回去的路上,可临到出发的时候,他又反悔了。那之后,他几次想要去找长生当面问清楚,可他也知道没什么好问的,长生爱的只是陶祝。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报仇的方法,一个跟他无关,又可以彻底毁掉陶祝的方法。他原以为只要陶祝不在,长生早晚会回头,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长生的命早就和陶祝系在一起了。
☆、狱中
长生躺了三天,终于能将眼前的事物看个大概了。他央求秦牧带他去见陶祝,秦牧本想等他痊愈,奈何看他实在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只得陪他去了刑部监牢。
陶祝听见牢门打开的声音,默默抬头朝幽暗的通道里张望。他仔细辨认着进来的两个人,认出其中一个是长生,便忍着浑身剧痛爬过去攀住了牢房的木栅。
“兄长——”长生从一间间牢房路过,几乎贴着牢门朝里面呼喊张望,可牢房里光线过于昏暗,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长——生”
长生听见陶祝嘶哑的呼唤,慌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可他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陶祝的牢房外,隔着木栅抱住了他。
陶祝的脸几乎没有人的颜色,粘着脏污和血水的头发贴在他的脸和脖子上,虽然脸上看不出多少伤痕,可长生却能摸到他单薄的衣衫下面到处是凸起的肿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