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望了一会儿床顶,昏倒前的记忆突然涌入,他顿时眼前一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却因皮肉的拉扯而一阵剧痛。
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连他的陆先生,都希望他死啊……
这时身侧传来响动,他看到海棠坐在屋里,她起身把炉子上煨的汤药倒出一碗,递在他手上,“喝药,别乱动。”
傅陵立即抓着她手臂,“我的陆先生去哪了?你让我离开这里,我要去云州,只有我才能为陆先生找来解药!”
“陆堂主进宫和那帮家伙拼命去了。倘若他事成,我们日后还得向太子殿下索要不少东西。”海棠轻嗤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给我活着。”
“什么?!陆先生要和谁拼命?”傅陵眼眶发红,高声道,“不行,我要去找他!海堂主,我求你,我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海棠向门外踱了两步,负手扬头,“顾三没有骗你,陆堂主吩咐过,若太子不安分,那就杀了。”
“你对堂主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换做是你,一个你本就无意的人那样对你,你想不想杀了他?”
“小殿下,别傻了。”海棠看见对方那蓦地黯淡的眼神,便缓步出门,“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我找大夫给你上药,厨房里煮着粥……”
雨水似乎温柔下来,蔽日重云渐渐消散,世间却并未恢复期待中的光明。原是一场雨下了整日,此时已近黄昏,只短暂地见着些许日光,很快又暗了。
海棠叫上大夫一起,去厨房里取了粥,正要回傅陵住的厢房,路过侧门时却听见一阵嘈杂。在离门口不远处,几名堂众手持兵器,对准中间一身绷带、跌跌撞撞的傅陵。
这次的傅陵比昏迷之前虚弱得多,不再能动手,而是可怜巴巴地恳求众人放他出去。堂众们见到这般模样的太子,也纷纷不知所措,却没有一人收回对准他的兵器。
隔着雨帘,海棠静静看了一会儿他们的对峙,突然开口:“别拦他了。”
堂众们立刻收回兵器,她迎上傅陵诧异的目光,冷冷道:“你要送死,谁也拦不住,但你救不了他。”
“我……”
“你只能为他而死,还他一条命罢了。”
乾元门广场上的对峙仍在继续,而傅阶已然失去耐心,溜达到廊下看雨。这时吕不为来报:“已将南湖搜索遍了,并未发现什么玉玺。”
“南湖没有就去搜北湖,我那父皇的脑子,还能藏到哪去。”傅阶道,“不管他了,先对付这群叛徒。让你去劝宫中护卫,现在如何了?”
“所有宫中护卫已被劝服,供您差遣。”
“嗯,都带过来吧。”傅阶凝视着廊顶的彩画,忽然道,“本王方才好像看见陆子溶了。”
“陆……他不该在东宫看着太子么?”
傅阶一挑嘴角,“出了这么大事,你觉得陆子溶那样的人,会待在东宫一动不动?”
“今日之事,难道全无他的手笔?”
话音才落,吕不为连连应道:“属下这就去查!”
两刻钟后,吕不为气喘吁吁地跑来回禀:“东宫的人说,陆子溶把致尧堂带走了大半。属下在长生殿找到了一干堂众,但陆子溶本人始终未见!”
“本人不见了?!”傅阶的拳头攥得咔咔响,“这个陆子溶要坏事。速速带人,在皇宫搜寻他的踪迹。”
“是。倘若见着了人,殿下要活的还是死的?”
傅阶的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陆子溶,绝尘公子……当然是要活的。”
……
傅陵这一次离开东宫,选的是与皇宫相接的门。致尧堂无人拦他,却也无人帮他,任由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在巷道上艰难前行。
其实海棠的话他并非没听进去,在得知陆子溶要置他于死地时,他也曾心如死灰。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要放弃的是让陆子溶原谅他、接受他、与他重归于好的希望——而非他对陆子溶的感情。
他依然如往常那般,鲜活而炽烈地爱着陆子溶,不问结果,不计得失。
既然还活着,便要为心上人献出一切。
所以,尽管他知道孤身带伤闯入由傅阶控制的禁宫,必定是凶多吉少,也不可能眼看着陆子溶置身危难而不顾。
傅陵朝乾元宫的方向行去,起初还四处躲避,可渐渐发现到处都没什么人,便大胆起来,直接换了最短的一条路。
然而在他攀上湿滑的长阶后,竟见那尽头有一支十几人的队伍,穿的是禁卫军的衣服,个个带着兵器。傅陵暗叫不好,想逃走却来不及,对方已然注意到他,有人上前随手一推,便将虚弱的他按倒在地。
“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么?怎么整成了这副鬼样子?”
此话一出,这十几人纷纷奚落起了傅陵,模样之高傲、言语之轻蔑着实令人生厌。
忽然有人道:“太子此时不该在东宫么?难道是偷跑出来的?不如我们抓了他交给济王殿下,岂不是大功一件?”
另一人往后拽了他一把,“管他干什么,别忘了咱们的正事!殿下让我们去乾元宫抓陆子溶,你们在这耽搁,正主跑了怎么办?!”
傅陵的瞳孔骤然紧缩。
“怕什么,殿下不是还派了一队过去么?那队有二十几人,抓不住一个陆子溶?但这个人模狗样的太子,我们若放跑了他,他闹出事来,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众人纷纷点头,便有人命令:“将他拿下!”
禁卫军来势汹汹,傅陵生生接下几招,疼得龇牙咧嘴。他看出这些人身手本是平平,与其硬碰硬,不如使巧劲。
很快,傅陵便在心中规划出了将这十几人全部放倒的办法。这个腰上拨一下,那个背上捅一下,只管截其筋脉,以他现在的力气已然够了。
然而,这一套下来不会短于一刻钟。方才他们说,还有一队人也要去抓陆子溶,一刻钟过去兴许为时已晚……
从缝隙里望向远处的雨幕,傅陵似乎看见了一抹熟悉的素色身影,回头与他对望一眼,而后渐渐远去。他心头猛地揪住,咬紧牙关,只一瞬间便下了决心,突然从地上跳起,迎着人群冲了出去。
“他疯了!”
“快!拦住他!”
“杀了他!!”
雨水从头顶灌下来,将凌乱碎发黏在脸上,奔向前的动作迅疾而莽撞,撞上挡在面前的刀枪。衣裳、绷带和皮肉被划开,才长上的伤口裂出鲜血,和着雨水沿他的双腿淌下。
剧痛之中,他勉强撑着一丝清明,在越过所有对手后突然转身,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推下高台。
他浑身不成人样,反复愈合再撕裂的伤处再也救不回,他扯下衣料系住靠近心口的几道伤,不许自己在到达前失血过多。
眼前阵阵发黑,混沌之间,他满脑子都是海棠和顾三的话语——
“你有什么不能杀的?陆堂主说你向来不安分,只有死人才听话。”
“陆堂主吩咐过,若太子不安分,那就杀了。”
原来身上的疼痛并不能缓解心痛,他们只会叠在一起,摧毁一个满心执念之人的微茫希冀。
傅陵哂笑,他慢慢站直残破的身躯,迎着雨走向幽深的禁宫。
彻底死心后仍存的深重眷恋,便至死方休了。
作者有话说:
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无法实现,但因为是该做的事,就要坚持做下去。
7点还有一更
第70章
天完全暗下来了, 陆子溶带几名堂众离开乾元门广场,绕到乾元宫后门。一路上行踪隐蔽,利用漆黑夜色避开守卫。直到接近乾元宫, 他们也不再躲, 此时守在门口的只有零星几人,其身手又远在致尧堂之下, 两名堂众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清了个干净。
之所以选择后门, 是因为这次的目标是皇帝寝宫。这两日傅阶夜夜睡在这里,过着皇帝瘾,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把守。致尧堂众人将附近守卫都放倒了, 轻易便进入寝宫。
堂众们拿出了那两罐「桐油」, 这东西和真正的桐油并无关联,而是致尧堂研制的毒药。此物无色无味,呈胶状,若大量涂在墙壁上, 人在其中待上几个时辰便会逐渐昏迷, 直至死亡。
陆子溶指挥众人将「桐油」刷在寝宫的地上墙上,只要傅阶今晚仍来这里睡, 一夜下来必死无疑。无论外头乱成什么样, 只要傅阶一死, 剩下的就是小问题了。
这一趟走来沾了一路寒凉,陆子溶觉得自己通身发软, 往后跌了两步, 靠在窗边歇息。忽然间, 他听见窗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大喊:“窗子开着, 在那里!”
“怎会有人追到这里?!”堂众们大惊。
陆子溶心下一沉, 回身关了窗,转头对众人道:“拿上「桐油」,快走。”
堂众们反应很快,可两桶「桐油」必须拿走,等他们拎起来后,却没来得及跑出屋子,已有一队禁卫军破窗而入。对方是冲着陆子溶来的,上手就要抓他,被身边的堂众接了几招,暂时护住。
此时的陆子溶已然呼吸不稳,他快速判断了屋里情形,勉强朝门口道:“顾三,开门,所有人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