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不以为意:“怕什么,那小子现在动一下就疼得生不如死,还能跑了不成?”
梧桐小筑建在芭蕉小筑旧址上,自一年前建成后,室内一应物品也刻意与从前不同,且从未住人。此时楼梯口站着两个守卫,楼梯旁的平台上小火煨着汤药,屋门虚掩,地板上漏了一排雨滴。
榻上躺着个缠满绷带的男人,药水和着脓水渗出来,胸口的一块尤甚。他艰难地抬起眼皮,望向窗外。
这样黑,想来仍是夜晚。这个夜晚仿佛没有尽头,正如他的思念与痛苦。
将此时的他安置在梧桐小筑,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他一直觉得,对于那些不堪的过往,陆子溶不可能全然不在意。可这些日子里,只看见了他淡然的模样,几乎要信以为真。
但在牢房里,当陆子溶将匕首抵在他胸口时,他终于从对方的眸中看见了恨意。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也甘愿死在昔日恩师的刀下。若他的死能让陆子溶在最后的日子里释怀,他就觉得值。
可那刀尖偏了几寸。几寸的距离,莫非是陆先生对他这个不肖学子仅剩的宽恕?
黑漆漆的雨幕中,蓦地有闪电,有星光,有片刻的明亮。
这一刻,傅陵突然很想活着。
他不想面对离别,不想魂飞魄散后永远失去与爱人重逢的可能,不想他以魂魄为代价换来的陆子溶的重生,如前世一样短暂。
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执念,似乎只要他努力下去,就什么都可能发生。
他看看面前这已成囚牢的东宫,意识到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去云州长往殿,找能彻底拔出「经年」之毒的解药。
尽管他仍有许多事没想明白,或许给不出那朵花想要的答案,但「二十一」已经用完,若他现在不去,陆子溶真的会死。
可是……要怎么去呢?
傅陵试着动了动手指,立刻感受到一股钻心的疼痛。
在被「凌迟」时,傅陵感到自己的皮肉被削了一层,但筋骨伤得不重。他撑着床榻艰难坐起,筋肉牵连拉扯,疼痛顿时汹涌而来,他愣是撑住了没倒下去。
这疼痛并不比在牢房里受的更多,但他年少时便听陆先生说过,疼痛是无法适应的,每一个落在身上的疼痛,都会结结实实地疼下去。
那时陆先生指的是权谋算计,不是身体,更不是情爱。
而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句话,这么些日子过去,他从陆子溶处获得的痛苦一分不减。
他小心地转身下地,摇摇晃晃站起来。无法适应疼痛,但可以控制身体的颤抖,稳当地迈出步子。
滔天的痛苦他也能忍受,只因心怀执念。
这间屋子里,匕首、佩剑和银针都让人收去了。傅陵现在这副样子,不能没个防身之物,他忍着疼痛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盯上桌上的荷花书灯。那灯的顶部尖细,或可伤人。
只是他清楚地记得,他前世曾用这盏灯……羞辱过陆子溶。
刻意避开,却还是漏了一样啊……
他闭了闭眼,静默良久,到底拿了那东西走向窗边。
只楼梯外有人看守,大约是没想到他能忍住如此剧痛。若是健全时,他能轻易翻下窗台,可如今……
他将床榻上的布料结成绳,一端拴在屋内,另一端抓在手里。接着他裹了件外披,抬腿要上窗台。迈了这么大一步,尚未愈合的伤口刺啦一声扯开,血迹染红了绷带。
他咬咬牙,继续迈第二步。
一步步的疼痛叠加起来,他几乎要被淹没,用执念化成仅剩的一丝清明,支撑他翻出窗外,就着绳子的力道爬下湿滑的墙壁。
然而傅陵的步子越来越虚,行至中途,偶一趔趄,摇晃的绳子将他甩到墙上,重重地撞到了坚硬的砖石。
剧痛在一瞬间夺走了他全身力气,抓绳子的手松开,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他从两丈高的地方摔在地上。
身上各处的绷带都现了红,好在落点在一片草丛,没让他断了骨头。他苦苦挣扎,将「陆子溶」三个字在心头舌尖滚了百遍,终于磨出些许起身的力气。
可是,方才落地那一声太过响亮,在他打算继续脱逃时,听见不远处传来喊叫声和脚步声。
……
长生殿后的主屋里,尹必从后门进来,褪下托满雨水的玄色斗篷,对正堂坐在主位上的人道:“王海拿着谕旨,已从角门出宫。”
座上之人阖目,手腕上缠着软茎,一朵花开在手背,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花瓣,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
对这样的反应,尹必早已习以为常。那花是长生殿的仙长给的,自然比他的话更要紧。
一室安静被砰的一声开门打破,傅治抬起眼皮,见傅阶大步进屋,阴骘地望着他,嘴角勾出冷笑,“我再问最后一次,玉玺在哪?”
傅治也回了个冷笑,外带一声轻哼。
“还是不肯说?”傅阶负手踱步,“先前陆子溶给本王支了个招,说若想要什么人就范,就要拿他最在乎的东西来胁迫。可我想着,父皇整日念叨着长生殿,似乎也没什么在意的东西……”
只在听到陆子溶的名字时,傅治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不过仔细想来——还是有的。”傅阶突然高声命令,“来人,将他绑上!”
几个随从冲过来,把傅治的手脚腰部和椅子绑在一起。接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背缚双手被推进屋,她双腿有疾站立不稳,由着人架着。傅阶捏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与傅治对视。
“怜儿!”傅治惊呼,下巴几乎掉在地上,“傅阶,你要做什么?!那可是你母亲!”
“你兴许还不知道,你心尖尖上的太子被陆子溶捅了三百多刀,现在就剩一口气吊着。父皇没见到那惨状真是可惜,今日我就邀父皇一起,瞧瞧将人凌迟是怎样的风景。”
傅阶一抬手,一名随从毫不犹豫地扯开沈妃的衣襟。另一名随从持刀上前,他是跟着吕不为去东宫观刑的,学了点皮毛,第一刀便直接划在沈妃的胸口。
鲜血刺目,她嘴被堵着,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而傅治浑身发抖,拼命挣扎却离不开椅子,颤声道:“你……你放开怜儿!她生养你这么些年,连谋逆都帮着你,你这个逆子!怎么可以对你母亲……”
傅阶漫不经心,“我本无意弑父弑母,但倘若你还是不说玉玺藏在何处,我就只好在你的怜儿身上捅个三百多刀,等她血尽而亡,再送你们合葬了。”
半晌没等到回应,便又是一刀划下去。只用了半刻,沈妃已面目全非,浑身血流如注。傅阶取下她口中布条,凄厉叫声充满屋室。
傅治涨红了脸,起初还能骂上几句,而后便渐渐说不出话来。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他突然大喊:“在南湖的淤泥里埋着!”
一个阴狠的笑容渐渐在傅阶脸上绽开,他摆摆手,随从扔掉了刀,将沈妃往边上一推。她腿脚无力,径直扑倒在地。
“走,”傅阶从齿缝里咬出,“去御花园,搜查南湖。”
一行人迅速离开长生殿。之后,藏在外头的陆子溶和白忠便进了屋。一见屋里情形,陆子溶眉头微蹙,去查看沈妃的状况,白忠则带手下给傅治松绑。
“这个济王,他竟用自己的母亲……”白忠恨恨道。
陆子溶则神色平淡,给沈妃出血最重的几处简单包扎了一下,让人去找大夫。他望向椅子里惊魂未定的傅治,沉声问:“陛下和济王说了什么?”
傅治面容呆滞,“朕告诉他,玉玺在南湖的淤泥里。”
白忠一听就急了:“南湖虽大,可他那么多人手,全翻一遍用不了一日。若他找到玉玺,拟旨就更快了,到时候他昭告天下,而援军尚未赶到……陆公子,我们怎么办啊?”
陆子溶没有理会他的这番设想,接着问:“那么,玉玺真的在南湖的淤泥里么?”
“不、不在南湖,它在——北湖的淤泥里。”
白忠哭笑不得,“您怎么不说个远点的地方……他们找完南湖没见着,自然会去翻北湖啊。”
“不只是玉玺,”陆子溶眉头下压,“怕就怕济王在南湖找不到东西,恼羞成怒,对陛下动手。”
“陆公子所言极是。那我们如何是好?”
“无论济王是对陛下动手还是矫诏登基,后果都不可估量。”陆子溶缓步走到白忠面前,深深望着他,“白统领,动手吧。”
白忠慌了,“可是,之前不是说等援军赶到么?我昨夜只劝服了一部分将领,他们来不及告知手下所有兵士……若到时候宫里出了乱子,外头援军兴许还在路上,我们真的要赌吗?”
“宁可乱了宫里,也不能乱了天下。”
傅治坐到沈妃身侧的地上,红着眼眶察看她的伤处。陆子溶只得示意白忠一同离开,道:“请白统领立即调动除长生殿外的所有禁卫军。另派一队到后宫去,将所有皇嗣集中护卫,倘若那三个都活不成,大舜不可后继无人。”
“我现在去东宫,带致尧堂来与你会和。”陆子溶往外走着,雨水的凉意愈甚,到门口时他无端眼前一花,在门槛上绊了一脚,竟蓦地向前一呕,被雨打湿的石板地上绽开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