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一次,来得这样快啊……
陆子溶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力的笑。
……
芭蕉小筑外,傅陵不顾一身裂开的伤口,跌跌撞撞向角门跑去。东宫有一处角门地处隐蔽,藏在矮木丛之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封死的,这大雨天断不会有人把守。
可他忘了,陆子溶对东宫的熟悉丝毫不比他少。当他终于比追兵先到达角门时,看到顾三带着几名手下守在那里,人人披坚执锐。
一路奔跑愈发撕裂了傅陵的伤处,他朝顾三道:“我要去给你们陆堂主找解药!他身上的毒年限已到,再不解就撑不住了!你若不放心,让人跟着便是,我绝不逃走!”
顾三仿佛没听见,左右看了看,身边的堂众遂操起武器向傅陵打去。
若是在平常,傅陵一个人也打不过这么多致尧堂的人,何况是浑身带伤。但他的目的是逃跑而非杀人,便举起铜灯接下对方的刀枪剑戟,暂且周旋。
动作牵扯了伤口,傅陵忍着剧痛招架对方攻势,到底让人在手臂大腿砍了几刀。新伤叠旧伤,鲜血融在雨里,力气渐渐流失,傅陵仍固执地不肯倒下,从被雨水模糊的视线中极力找寻门口的位置。
他还分出些精力注意身后,见几名追兵渐近,他们大多手持长-枪,枪尖直直指着傅陵。傅陵见此情形,心思一动。
在那几柄枪靠近他时,他忽然使出全身力气,推倒正与自己缠斗的两人,而后将铜灯尖锐的顶部对着顾三,高声道:“你的主子想必告诉过你,不能杀我!”
说着,便猛地向对方攻去。
他这种发力的方式十分刁钻,对方无法接下铜灯的攻势,通常的应对办法是反击。但傅陵身后是密集的枪尖,倘若将他向后推出,被枪尖胡乱扎在身上,极有可能瞬间毙命。
因此,顾三仅剩的解法是朝侧面躲开。
一旦他让出空隙,傅陵就能直接穿过屏障,从角门离开。角门外拴着几匹马,再想抓他就难了。
这是他在电光火石间想到的计策,本以为完美无缺,对方断然不敢用他的性命冒险。谁料他才前行两步,顾三竟立即拔剑,做出接招的架势,冷冷道:“你有什么不能杀的?”
“陆堂主说你向来不安分,只有死人才听话。从前留你是因为有用,事到如今,你还当堂主舍不得杀你?”
像雨点噼啪打在石板地上,凉薄话语蓦地将傅陵的心脏砸穿孔。他浑身僵住,可攻势已无法收回,顾三的剑连灯带人向上一掀,力道极大,直直把他送到追兵的枪丛中。
傅陵看着自己满是伤口的身体缓缓倒下,长-枪-刺穿了他的肋下、侧腰和大腿,寒凉雨帘中掺入了喷涌而出的鲜红。
可他闻不到血腥味,也感觉不到伤处的疼痛。唯一在疼的地方是心口。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最后只剩混乱的色块,仿佛大千世界本就如此虚幻,连他曾经拥有的真实也是虚幻。
他仰面倒在地上,眼中只剩穹幕亘古的黑,原本冰冷的地面被鲜血垫得温热。他想,他大概要被黑夜吞噬了吧。
自打重生以来,他一直猜测陆子溶到底有多恨他,他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能化解。但他并不觉得陆子溶想要他的命。
毕竟,即便他前世有再多不是,也从未对陆子溶动过杀心。
可直至今日才发现,他犯下的罪孽或许比自己以为的更多。
他的陆先生是人间谪仙,如此清贵高傲不染尘;而他是烂泥里爬出来的伪君子,丑陋污秽,浑身是下贱的恶臭。他以下犯上,该当重判。
能远远看一眼陆子溶,都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可他不仅做了陆子溶的学生,还得到了那么多的关爱,却仍不知足,对尊敬的先生做出那种事,当真无耻至极。
那是陆子溶啊,绝尘公子陆子溶,他傅陵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雨水拍打之下,傅陵通身温度渐渐消退,只剩肩上那个「贱」字仍然滚烫。伤处的疼痛忽然鲜活而剧烈,肆无忌惮地惩罚着贱人。
傅陵缓缓阖目,在汹涌的疼痛中被撕碎。
他该死。
死上千百次,十八层地狱滚一遍,都是他活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继续三更,4点见
第69章
一整日的阴雨之后, 终于入了夜,而天空的颜色却没什么分别,仿佛黑暗才是它的本色。禁宫之中几乎无人点灯了, 宫阙的暗淡与天相接, 被密集雨水搅成一片混沌。
陆子溶裹了厚重的斗篷踏雨疾行,周身寒凉渗入肌骨, 每走一步要用的力气越来越多, 原本稳重自持的身形也渐渐不受控制地摇晃。
将此微茫之躯燃尽,换得来什么?
也许终有一日,这天下会河清海晏。可他是等不到那一日的, 等这场叛乱平息, 他就会无路可走。他只希望在倒下之前,尽力多走几步。
——没打的仗,能省一场是一场;活着的人,少死一个是一个。
陆子溶闭了闭眼, 冰凉的雨丝压弯长睫。他忽地想起很多年前, 他在东宫书房陪傅陵读书,小傅陵读了「知其不可而为之」一句, 转头问他:“我从来不明白这句, 明知无法实现的事, 为什么还要去做?”
陆子溶本想解答,对上这孩子波光荡漾的双眸, 却心中一颤。他念及傅陵这些年的经历, 顿觉不忍, 改口道:“明知无法实现的事, 阿陵不想做的话, 就不做了。”
小傅陵先是讶异, 而后绽开了粲然的笑,忽地起身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连圣人的话都反驳,还是陆先生疼我……”
年少时并未料到,当这一世走完的时候,他们最终都听从了圣人的话。
陆子溶叹息一声,嘴唇上落了雨水,凉意将那个不愿记起的人赶出脑海。此时他已走到东宫门外,对前来迎接的堂众道:“去找海堂主,召集东宫内所有堂众。”
一刻钟之后,致尧堂上百人聚在院中,听陆子溶讲述了宫中境况。有人道:“宫中情势危急,我们应当速速过去帮忙,何苦守在东宫?”
陆子溶望向顾三,“太子现下如何?”
顾三道:“您不在时逃过一次,让我们抓回来,又添了几道伤。恰好没戳到要害,性命是无碍的,只是现在尚未清醒。”
“先前是我们大意了。看住他本不用几个人,只要一刻不离便无需担心。”
海棠接话:“我瞧着有几名堂众这些天略显疲惫,不如留他们看管太子,我们其余人随陆堂主入宫去吧。”
陆子溶沉着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海棠身上,缓缓道:“小海,你挑几个人留在东宫。带上懂医理的,最好别让傅陵死了。还有牢房里的下人,有往宫外逃的不必管,但不可让他们入宫。”
“东宫之内,没有什么人是必须保的。只要你们自己活着,谁都可以死。”
他吩咐了许多,把留在东宫这项任务说得十分艰巨,才好顺理成章地交给海棠这个副堂主。
花了那么多心血栽培她,为的就是在自己去后,仍有人能一肩挑起致尧堂的重担。这样的人必须活下去,不可卷入危及性命的争斗中去。
“堂主……保重。”他听见海棠低低唤着,“不,堂主放心。”
陆子溶带着众人向外走去,同时吩咐一名强壮大力的堂众:“提两罐「桐油」备用。”
话一出口,便跟了一连串的轻咳。这还是陆子溶竭力忍过的,大事在即,不能让众人得知他此刻的状况。
一行人离开东宫,往乾元宫寻找白忠。然而才到乾元门外,就看到广场上排了几个方阵的兵士,每个队伍整齐有序,却又彼此泾渭分明。再往前,乾元门处几名将领分成两派,正吹胡子瞪眼地对峙;吵得急了,还会动手推上一把。
在不远处的廊下,陆子溶找到了白忠,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白忠哭丧个脸,抓着他手臂,“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了济王,他许以高官厚禄,把不少人拉了过去。我和他们说援军快到了,他们不信。现在他们把各自手下的兵士都带来了,就等争出个结果好开打呢!陆公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时,傅阶的仪仗忽然从里出来,乾元门下摆了座,宫廷护卫围了一圈。陆子溶将白忠拉去隐蔽处,迅速道:“情势不利,尽可能不动手。援军应已不远,只要撑到他们入宫,傅阶就再无反抗之力。”
陆子溶貌似笃定,实则他自己亦不知援军还有多远。传回的消息都是按天计算,可差上一两个时辰,结果可能就是天壤之别。
所以,他不能和白忠一起在这里拖下去,他得另想法子。
陆子溶回到堂众中去,点了几人与自己同行,吩咐其余道:“你们速去长生殿,看好了皇帝,不许旁人碰他。”
接着他让随行的堂众提上那两罐「桐油」,有人问:“堂主,我们现在去哪?”
“乾元宫。”陆子溶道。
……
这场雨似乎永远不会停,傅陵在雨中昏迷,又被雨水吵醒,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干净的床榻上,屋里暖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