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陵却身子后仰避开他,扬头挑眉,“你还知道醒?我以为你再不想见到我了呢。”
“陆子溶,孤也没对你如何吧?只不过在你身上纹了两笔,你置气就罢了,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跑去凉州?还弄得自己身陷险境?”
“你好大的脾气啊,”傅陵俯身捏了捏他下巴,“我调皮的陆先生。”
陆子溶被这话劈头盖脸砸下来,愣了一瞬,而后心里变得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被罗大壮擒拿时任驱的反应浮上眼前。
即便他此时受伤昏迷,即便傅陵愿意去救他,对待他仍然是这种态度。没什么稀奇的。
他只感慨了一瞬,便收敛情绪,压下解释的话,按得宜的方式回答:“是我不好,抱歉。以后不会了。”
他要止住这个话题,抬起头肃声问:“凉州如何了?”
傅陵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大略给他讲了讲凉州的情况,末了还无辜道:“不是我不想听你的,是你当时不知道罗大壮会如此过分,也不知道凉州百姓会逃去宁州。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边境的局势,如今凉州在我们治下,不是挺好的么?”
听着这些话,陆子溶的神情越来越难看,体内寒意翻涌,再开口时嘴唇和话音都在发抖:“你是占领了凉州,可这一役伤亡几何?百姓逃去宁州,能轻易安生吗?即便现下不乱,日后宁州还收不收?”
“太子殿下,我如今不是你的太傅,你自不必问我的意见。可我,我……”
陆子溶面色苍白,大口喘气,气息微弱下去。
可我已如此卑微,放下脸面对你百般讨好,我把一切都给了你,只想换取你些许垂怜。
你就不能对我的话,多在意一些吗。
傅陵腾地站起,抬高话音:“我不知道百姓去了宁州会怎样,我只知道再不出手凉州就会彻底乱下去!你从一醒来字字句句都是凉州,你眼中只有凉州,可曾问过我一句?!”
“陆子溶,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凭什么命令我?!”
接着,陆子溶便被霸道地按在墙壁上,灼热的呼吸扑在他脸颊,对方发了疯一样吻他,他觉得自己要被人嚼碎了。
同时,一只手伸向他疤痕的位置。龙纹并无凸起,这样感觉不到,对方仿佛只是为了在心里确认它的存在。
方才心绪波动,加之原本病气未愈,此时又被这么折腾,陆子溶意识变得模糊。况且自己也不想清醒,便依着身体的疲惫,渐渐睡去。
傅陵疯了一阵,心里那堆火到底凉了下来。对方染了病,也不能再做更多。
他稍稍后撤,这才发觉面前人失去了意识。
莫名的心绪无处发泄,他一拳狠狠砸在墙上。片刻之后,又重重哼了一声,将昏睡的人圈在怀里,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嘟囔着:“等我解了你身上的毒……看你还怎么躲我。”
反正大夫给他看的那寺庙,他在皇宫里见过。只要回到京城,陆子溶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月底,营养液到期了吗?(疯狂暗示)
第22章
陆子溶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中间也有几次半醒。倘若他足够坚定,可以让自己醒来,但他此时想再逃避片刻。
不想面对努力无用、希望落空的结果。也不想面对,他耗费十几年心血教出的唯一一个学生,竟成为了如今的样子。
——可现在时局动荡,凉州定然还会出事,最好不杀这个人。
这是他考量全局后做出的决定,不带任何私人情感,更不是因为不忍心舍不得。
只是,他此次回来,本是打算死在东宫的。
他有些动摇了。
最终不得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东宫的敬慎宫,身下的床榻就是傅陵平日里惯常睡的。
除了久卧腰酸之外,他几无不适。通身寒意散了不少,身上伤痕明显被处理过,丝毫看不出病态。正要起身,他却便听见门口两个仆从的对话:
“他们居然是从凉州来的?凉州不是才打完,这么快就来了?”
“是啊,听说是千里宝马拉的车呢。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用得起宝马?而且千里迢迢跑来京城敲登闻鼓,告的居然是齐务司的钱侍郎,说他贪污受贿……闹出人命了!”
“齐务司?那不是咱们殿下手下的人?钱侍郎真的贪污了?”
“殿下才去齐务司几天,管他呢。反正现在全城皆知,刑部都去拿人了,真的假的都跑不了。这人才刚放出来,真够倒霉的……”
二人感慨一会儿,便转换了话题。陆子溶刻意舒展紧蹙的眉头,换上朦胧眼神,装作才醒来的模样。于是仆从们赶忙过来端茶倒水,将炉子上温的药碗捧给他。
他们边忙活边道:“殿下入宫了,让您好好歇着,他下朝便回来。”“看到您清醒过来,殿下定然欢喜。”
陆子溶不敢轻易询问他们谈论之事,只聊了几句凉州的近况,喝完药便将他们赶出去,又死死扣上门。
他背过身,将食指弯在唇边,吹出呼唤白鸟的哨声。而后披上床头叠放的外衣,坐到桌边提笔,将方才所闻叙述一遍。
他忍不住轻咳,才生出血色的面容又褪成了白。
外人看不出,但他身在其中,一眼便知此事的来由。边境局势本就岌岌可危,这样一搅和,不仅钱途本人受难,自然也会波及凉州。一石击水,后头如何发展有千万种可能。
白鸟将书信衔走,陆子溶靠在床头阖目,听见外头隐有雨声。
雪已成雨,开春了。
他身上的「经年」是在秋日种下的,若是正好二十年,就还有数月弥留,足够他做很多事。
或许他无法亲手让边境百姓过上安乐的日子,但他可以留下日后能成此事的人。一人之力至此,也算不枉今生了。
他靠着睡了些时候,雨声中出现轻轻的敲击声,将他叫醒。他循声打开窗子,窗边竟蹲着致尧堂的顾三。
致尧堂在各地都有驻守,京城据点的总管就是顾三。平日里传递消息多使用白鸟,陆子溶从前收的信大多出自他手。
顾三挠挠头,“此事复杂,我怕信上说不清。海堂主也吩咐,以后您的事尽量当面说……这屋里安全吗?”
陆子溶轻叹一声,随手扶他下了窗子,“我一个阶下囚,在东宫哪有安全之地。你若出不去,便不要进来。”
一顿,转身淡淡道:“外头的人不会无故入内,话音放低,快些说。”
这话语冲不淡音调的凉意,他开口向来是这般,顾三也跟了他很多年,却仍未习惯,而是变得小心翼翼,立在一旁讲述在凉州查到的事。
“那被人玷辱的姑娘,回家后快一年了,却突然自戕,居然还被算在钱侍郎头上;而且都过了那么久,她家人还不远万里来京城告状,闹得满城皆知……堂主,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吧?”
陆子溶将凌乱线索拼在一起,沉声道:“恐怕是冲着东宫。”
“啊?那、那您是怎么想的……”他虽是发问,脸上却写满「快跑」二字。
陆子溶眼中寒意却越积越重,垂目沉吟半晌,出口的话语毫无语气:“太子不再听我的话,我纵是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如今我力所能及的,只有保住钱侍郎罢了。”
“怎么保?”顾三愣愣地望着他,“当时堂主您在刑部大牢时,我们早已试过,那地方劫不动啊……”
陆子溶微微摇头,“先别动手。过几日我写几封信,注明放在何处,你替我投递妥帖。到时候会有办法。”
顾三眼中一亮,“到时候我们带您离开这里,一起杀了太子,去牢房劫狱,再回凉州起事吧?”
陆子溶终于露出些笑意,不知是觉得这话太过天真还是太过美好。
他抬眸对上顾三视线,话音仍旧清冷,却已敛去棱角:“再过几个月吧。到时候我先去据点见你们,再往凉州一趟,将诸事都安排妥当。至于之后是否还要回来,则看当时的形势。”
“堂主这话……”顾三瞪圆了眼,“是、是「经年」?到时候了?”
陆子溶不再开口,过去打开了窗。
在顾三走后,他独自在连绵雨声中发愣了很久,满心迷茫。
此时,傅陵正在宫中。前些天他一直没出东宫,其实他随时入宫都不会有人拦,也无需解释,但陆子溶身中隐毒,他不想让旁人知晓,所以不好特意去一趟。
平时的小朝会他通常不去,今日赶上每旬一次的大朝,他便去装装样子,顺便往宫中某处走一趟。
往常他受不了那些冗长的歌功颂德,总会提前溜走,众人见怪不怪。如今这成了他的借口,朝会中途便离开正殿,径自去往御花园深处。
宫墙角落里是一座苍翠色的寺庙,有着和书卷上相同的穹顶。周围绿树掩映,从远处看不出,走近方知其宽敞高大。门口挂着一块未经雕琢的原木作为牌匾,上书「长生殿」三个字。
傅陵往常路过此处不曾深入,如今要进,却被门口戴着兜帽的「仙子」拦下。她们显然知道他身份,仍要百般磋磨,最后拗不过他才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