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行行读完,上扬的嘴角却耷拉下来,转为惊讶,担忧,最终泪流满面。
“还去指望东宫……”钱途抹着眼泪摇头,“陆司长啊,你糊涂死了!经了这些事,还看不清他,还信他……”
沉默良久,他将那封信覆在火上,“罢了。宁可枝头抱香死,果遭不测,也是死得其所。”
火舌将纸张吞噬,他凝视信件的最后几行:
“乱平,则所得钱货悉归于民,西收故土,一四海,兴百业,清白对黎庶。君能之,陆某愿生死以报。”
钱途缓缓起身,朝东宫所在的方向长揖,字字椎心:“陆司长,陆太傅……成交。”
作者有话说:
全世界都想把陆太傅救出火坑,除了他自己
第24章
过了几日又是下一轮审讯,他次次缄口不言,又不能用刑,刑部官员便只打算走个过场不料这次才问了一句,钱途便立即道:“我的确拿过凉州官员的东西。”
审讯官员都是一愣,赶紧翻出纸笔记录。
“他们不送钱,通常是送些古玩绸缎,或是粮票盐票。凉州土官知道我喜好听曲,某次顺便送了几个玉盈会的姑娘唱曲,我都收着了。”
“我在凉州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欺负姑娘。那几天来过的只有一批客人,吃住都是府上,兴许就是……”
“哪里来的客人?你收了东西,用来做什么了?”
“客人是宁州广厦庄的人,那庄子是齐务司……其实就是陆司长置办的。养活那么大个庄子,自然得找我要钱,那些人三个月来一次,我若不收凉州官员的东西,拿什么伺候他们啊!”
主簿笔走如飞,写得额头冒汗。主审官员慌得一拍桌子,“你莫要信口开河!你说收钱是为了交给陆子溶,有何凭证?!”
“我府上书房里有他多封信件谈及此事,广厦庄也都知道谁是头子,过去一问便知。我是受上司逼迫不得不如此,实则钱也没进我包里,如今如实招供,是否可以从宽处理……”
“如何处理,自然是上头的意思。还有,陆子溶好端端的,在宁州建个庄子做什么?不会是东宫……”
“不是。”钱途斩钉截铁,“广厦庄是收容流民的,故齐国那块地方乱得很,他长在齐国,许是拿着这边的钱做善人吧。”
把钱途押回去后,刑部尚书周唯便派人搜查他的府邸,并前往宁州调查广厦庄。
——拖着。
然而很快就拖不下去了。
凉州百姓逃去了宁州,本就带着怨愤,加上此处多山少田、盗寇聚集,他们很快勾搭在一处。
江家人去京城告状无果,传到宁州,便成了导火索。人们翻出上次起事的理由,种种相加,遂有百姓和盗匪集结数百人,竟向凉州城发起进攻。
凉州有大舜驻军,根本不把这种小打小闹放在眼里。可此事添油加醋地传回京城,却引起了重视。
傅治听说对方是为着凉州沈氏一案,即刻便叫来周唯询问详情。
柔软银沙滩上,沈妃将书卷一页页翻过,傅治时不时看一眼,末了发问:“钱途府上的证物可找见了?广厦庄可曾派人去过?陆子溶讯问过了么?”
周唯被这场面辣得眼睛疼,垂着脑袋回话:“钱府上找到陆子溶的书信数十封,俱是广厦庄事。到庄子上拿了做工的人,都说东家是那陆氏。但此人仍在东宫,臣不敢贸然……”
傅治忽而朗笑两声,夺过一本案卷摔在沙上,咬牙切齿道:“问了多少天问不出,突然一口气招认了,还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朕就这么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没人说话。
周唯干了多少年的刑名,何尝不知道其中有诈。但陆子溶和钱途他都不敢惹,如此安排,就是摆明了上头不让详查,只能干拖着。
感慨过后,傅治颓丧道:“边境乱了,此案拖了这许久,得用一颗人头,给百姓一个交代……”
“陆子溶身为朝廷命官,竟以权谋私,肥自己族人。这个罪名足够杀他,不过朕不想为难此人。你让刑部去东宫审他,倘若他不认,便毁去证物,杀那个姓钱的。若他认了……”
“那就先问东宫的意思。他若舍不得人,闹着不肯,朕也不得罪他。”
“周卿,明白了么?”
待到周唯离开,沈妃一边用沙子埋傅治的腿脚,一边嗔道:“陛下可真向着东宫。”
傅治瞥她一眼,“陆子溶那般才华谋略,当初送去给他做太傅,是想让他学点好,不料弄成这样不清不楚的……日后再内帷干政,还不如现在杀了。”
他往沙滩上一躺,“这次有他拦着,朕也杀不掉。实在不成,等此事了结,给陆子溶个名分。就算是奴籍,太子要封侧妃朕都不管。总是把他圈在后宅,不许他瞎掺和。”
沈妃抿唇一笑,“陛下英明。只是您为何如此确信,太子殿下会拦着不让杀呢?”
暮春,竟日碎雨,悄无声息地浇坏了先凋的丛花。从芭蕉小筑二楼向窗外望去,隔着几重墙壁,那片芍药白得刺目。
屋里仍只是陆子溶一人。他本就偏好素淡的衣裳,如今干脆身着穹灰色长衫,衣摆和广袖松散堆叠。解开发髻,青丝及腰,鬓边一绺垂下,遮住神色。
眼眸中的凉意,就此藏在慵懒外表之下。
他时不时翻一页桌上的书。他向来喜爱诗赋、游记之类,今日拿的却是一本《四书集注》。
那是他让人从书房翻出来的,他当年才入东宫为助教时,上课用的书本。
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去不知去了何处。
将他拽回现实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刑部查案。陆子溶在里面么?”
陆子溶正要开口让他们进来,却听砰的一声,对方竟先破门而入。几个官兵来势汹汹,在他面前亮了腰牌,张口便问:“陆子溶,你和宁州的广厦庄是什么关系?”
“广厦庄是我办的。”陆子溶淡淡扫过他们,将那些人看得一愣。
“那银钱来自何处?”
“齐务司众官员驻守边境,向他们要来的。”
听到这话,领头的官兵大手一挥:“拿下!”
后头几人刚搬出绳子和镣铐,便闻门外传来一声:“放肆——”
进来的是周唯,他瞪了一眼官兵,满脸歉意地对陆子溶道:“下头人不懂事,冒犯陆公子了。您既然如此说了,我们得见见太子殿下,想来不必押您去牢房。不如陆公子仍住在此处,只是刑部派人看着,您莫要离开芭蕉小筑可好?”
陆子溶知道刑部和东宫联系密切,道:“殿下这几日不在东宫,说是去衙门里处理事务。做给人看的事,自然得让人看见,我还是到牢房住些时日,也算刑部查过我了。”
“可牢房阴寒,您的身子……”
陆子溶起身在他们面前伸出双手,微微仰头,“我才从那里出来不久。”
镣铐冰凉如故。
周唯将陆子溶送到牢房安置下,却折返回东宫,见了管家老郑,急切地问:“太子殿下去哪个衙门里了?”
见老郑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他压低话音:“是陆公子的事……大事。”
老郑深深望他片刻,“衙门只是托辞,我们只知晓殿下出了远门。”
周唯呈上文件,将此事简短道明,老郑登时面色大变。
他见护卫任驱刚好经过,便将周唯给的东西塞在他手中,吩咐道:“你立刻便去,把殿下找回来!倘若实在回不来,让他看了这个,给捎个信也可以……”
接着抓住周唯求情:“你和那些乱民说,刑部审案也要些工夫,再拖一拖吧……这位陆公子,原先是东宫太傅,如今是……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周尚书可要识时务啊。”
周唯苦笑着点头。
初夏,渐渐炽烈的日光一点点温热大地,苏醒人间,却暖不了牢房的铁门木窗、阴湿终年。
陆子溶上次是住在虫蚁草席之间,早已习惯其中不适。然而这一次,他却被安排在牢房角落的一处隔间。
此处附近并无旁的犯人,甚是清静。屋内陈设虽然简朴,却日用俱全。
他已在此住了半月有余。起初天气凉,屋里便燃着火盆;后来入夏了,火盆只在夜里他将要就寝时送来,中午晒得狠了,还有人给添一些冰。
怕他无聊,牢房守卫每日送几本杂书。陆子溶最喜闲事,往往一本本翻过去。
今日他在一本稗官野史上停留良久,此书讲的是二十多年前一名云游文人在边境的见闻。陆子溶读了数遍的一章,记的是当时舜人和齐人的冲突往事。
那时舜人欲尽早收回故土,便向当时仍不臣舜朝的田州发起进攻。田州人时常以少胜多。
据说,这要归功于幕后指挥之人。此人是田州同知之子,彼时不满十岁。
可不知为何,田州军忽然发动总攻,却技法拙劣,被舜人打得落花流水。此后田州节节败退,最终城破。
舜人进入田州城后,曾找过那据说能运筹帷幄的孩子,一无所获。
作者说,一个木秀于林的孩子,在四处战乱的环境中,指不定被谁杀了毒了,总归是死了。接着便感慨早慧多舛英雄不再,故而人生无用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