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长的幽州官员道:“殿下常年在京城治国,自然心怀百姓生计。可到了边境危急之地,自然是另一套算法,为了大事,须减少顾虑啊。”
傅陵也是这样的想法,但他总觉得不该违背陆子溶的要求。
从前无数次,他的太傅用更高的眼界纠正了他的错误。而这次统共那么点清醒的时间,陆子溶只和他说了这一件事,求他求得甚至有些失态,他不敢不认真对待。
众人看出了他的犹豫,却不知其背后因由。最后只有吴钩开口:“才探得的消息,凉州百姓多已向宁州逃难。即便大舜不管,剩下的那些也不会得到善待。”
他顿了顿,换了意味深长的语气:“殿下已然及冠,东宫监国,早已是能自己做主的年纪。我们这些人,还是不要插手太多了吧。”
傅陵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已能自己做主,所以不必再受陆子溶的影响。
他重新整合起先前听见的消息。
陆子溶给出建议时,尚不知道罗大壮这么快回到了知州之位,还提出如此荒唐的条件,明显没有和谈的诚意。
他还不知道凉州百姓大多已经撤走,就算不打,也保护不了什么人……
他的目光逐渐坚定,扫视一圈,指点众人:“幽州官府整顿本地兵马,东宫派人去秦州借兵,齐务司整理凉州城防地形——”
“五日后,出兵凉州。”
这五日傅陵废寝忘食,军务事无巨细都要亲自处理。他颖悟过人,虽无经验,却从陆子溶那里学过不少实战的本事,加上全心投入,故而将诸事打理得有条不紊。
出兵的那日他不曾跟着,他安排好了一切,而后便回自己房里守着昏睡的人。
有时他很喜欢看陆子溶虚弱的模样,容貌俊俏不减,却没了眉目间那股冷傲,任他摆布。
他将温热的汤药哺进去,咬了一口那柔软唇瓣,带几分得意轻轻吐气:“早些年我说出兵收复凉州,你不肯;我说制造混乱搅动局势,你也不肯。如今你看见了,凉州人根本不想和我们和谈,他们只是想从大舜谋取利益,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保护的凉州人……”
他说到忘情处,舌尖便探入口中,话音含混不清:“是我赢了。陆先生愿赌服输,乖乖做我的人吧……”
他努力将「经年」二字推出脑海,那个吻便依旧缠绵动人。
凉州人对舜朝兵力全无招架之能,仅花费两日,舜军便攻入凉州,第一件事便是杀了罗大壮及其一众走狗。
百姓逃去了宁州,舜人便打算先在凉州安顿下来,将混乱不堪之处稍加整饬。
傅陵把整个齐务司都送去了凉州,又从幽、秦二州抽调熟悉地方内政的官员前去支援。
他自己却说,这次出兵凉州是他一人的决定,必须要和京城那边交待。所以众人留下善后,他则先行回京。
众人都看出来这是借口。莫说他是监国太子,本就有出兵的权力,而且也是齐务司司长,如何对待凉州本就由他决定。就算他什么也不是,皇帝也不会因为一州一郡的事就找他麻烦。
更何况,若是多留一阵,这收复凉州的功劳就彻底落在了他头上。这时候走实在不划算。
一时间,众人都在猜测太子殿下究竟在京里有何要事。随从都不带几个,两车人一车行李,就这么轻简地出发了。
傅陵乘坐的马车并不十分宽敞,却生了好大一盆炭火。起初他靠在窗边读从凉州带来的文书,把陆子溶放在旁边。可车厢的颠簸掀得被子漏风,睡梦中的人时不时要咳两声。
每次陆子溶一咳,他的心就莫名一紧。最后听不下去了,索性将人抱到自己身边,让他上身靠在自己怀里,替他捂着被子,再将体温传给他。
这样就更看不下去文件了。傅陵扔掉手中废话,目光便粘在怀中人的面容上。
耳边是车轮辘辘,他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此情此景,竟渐渐与一段久远的记忆交融。
那年傅陵十二岁,陆子溶还只是东宫的一名助教。因为是傅阶提起来的人,小傅陵尽管有时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却始终躲着他。
陆子溶对他倒是十分尽心,但傅陵觉得那是傅阶交给他的任务,故而并未往心里去。
直到某天,他被要求搬回坤宁宫,和他的母亲一起住一阵。
按说皇子成年才会出宫开府,但他不知为何,十岁被立为太子时就住进了东宫。不过东宫的下人待他好,母亲也很关心他,对于这样的请求,他并未多想。
然而在坤宁宫住了几日,某天夜里,他被乱糟糟的声音吵醒,见自己房中空无一人。转了一圈,坤宁宫里竟也空空荡荡。
透过大开的门,他看到外面打斗的乱象,殿宇栏杆被点燃,火已然漫到门口。
他在宫室里跌跌撞撞,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母亲,呼喊着平日照顾自己的下人,无一应声。
起初他想,也许他们被谁抓去了吧。不然怎么舍得将他一个人扔下?可他也知道,他母亲是皇后,若皇宫尚未落入人手,又有谁能抓走她?
最后他在桌上找到一个盒子,里头满是各类珍宝,还有一封信,上书:“家传之物,交予吾儿,吾今去矣。”
他才知道,母亲主动选择了抛弃他。
火势蔓延,爬上了坤宁宫的门窗。傅陵歪倒在阶前,感到眼中心中的天地在一点点碎裂。
明明过去十几年都待他那样好,让他觉得这世上虽不乏危险,却总有安全之处庇佑着他。所以他可以轻松自在地活着,不必担忧疑虑。
可他做错了什么?为何曾经信任的人突然一齐离去?
他知道现下应当收拾东西逃命,皇宫不安全了,必须跑回东宫,先躲起来,再慢慢寻求庇护。可他身体好似僵住一般,根本挪不动。
有什么支持他鲜活生命的东西在褪色,抽走他的力量。
眼眶酸涩,他忍着泪,无助地闭上眼。渐渐地,烟尘漫上,意识变得模糊……
——混沌不清时,他竟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唤他。
他睁眼,目光相对的一瞬,并未立即认出对方。只注意到那双眼睛,盛满了担忧与温柔,多得仿佛要溢出来。
他痴痴望着,下一瞬忽然觉得这面容动人极了,在他心底勾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很想扑上去做些什么。
具体是做什么,当时的他还不太懂。
至于认出此人是东宫助教陆子溶,则是一瞬又一瞬之后的事了。
毕竟在这一刻,那独属于此人的清冷淡漠,不知为何变得如此隐晦。
陆子溶跪坐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平和却快速道:“殿下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外头已然……”
傅陵知道他想说服自己跟他走。可此时本该对他全无信任才对。
然而,鬼使神差地,傅陵没等他多说,便身子前倾,就这么直直趴在了对方怀里。
他道:“你带我走吧。”
对方也是一愣,然后他被小心地抱起来。他听见陆子溶在喘,环住他的手臂却力道恰好,让他待得舒舒服服。
穿过火海离开皇宫,傅陵被抱上一辆车,陆子溶将他放好便坐在一旁,他却硬要钻进人家怀里。
不过陆子溶也没拒绝,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势,和他说不严重只管休息,还不断给他喂水擦脸。
——也是这样的辘辘车轮,也是这样的相拥,只是昏睡的人和照顾的人换了。
当时的小傅陵稍稍清醒之后,先问的是:“我母亲是为了御敌才丢下我的,对么?”
陆子溶一愣,半晌不曾回答。
于是傅陵一路憋着的眼泪终于滚下,他趴在陆子溶身上抽泣,听对方给他讲了这场动乱的始末。本该是信念崩塌的时刻,因着有此人在侧,稀里糊涂也就那么过去了。
到目的地那夜,傅陵做了噩梦,虽然觉得不该,但还是跑去陆子溶的房间。
他停在门口,听见屋里的对话——
陆子溶压低话音:“他肯跟来是因为相信我,我不能辜负他。你们把那些烂主意都收好,这孩子此番受了打击,不知他是否愿意回去。即便他回去了,兴许也不愿继续做太子。我不会勉强他。”
另一个声音明显是不满了,却不肯完全表露:“但是……您当初答应去东宫,不就是为了影响太子么?他若不干了,您不就白忙活了!”
陆子溶缓慢而坚定道:“他是我的学生。我无论有何目的,都不能伤他毁他。我不忍看他那个样子……我得先护好他,再说其他。”
……
想着这些往事,傅陵感慨万千。
他曾反复告诉自己,陆子溶对他的好都是假的。可如今看来,假的又如何?就算都是幻觉错觉,不也支持他走到如今么?
陆子溶救过他,所以,他也要救他。
傅陵认真吻着面前人的眉眼,胡乱念叨:“陆先生,你醒醒……九年前的叛乱是怎么回事,我忘了……你再给我讲一遍……”
陆子溶恢复意识时,听见的就是这话。他迷茫地睁开眼,见傅陵的神情是难得的深沉。他以为下一刻要么是柔肠百结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