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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庙宇中离开时,前头已然散朝,傅陵若无其事走向宫外,半路却遇见了他那个倒霉二哥。
傅阶经过他面前,破天荒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今年上巳的仪礼由臣来主祭,那日臣将候在东宫,还望殿下通融。”
三月三上巳本是民间节日,但京城独一条清溪可供沐浴,百姓扎堆前往,拥挤时多有纷争。
傅陵监国后,命礼部将上巳日的清溪管控起来,每年派亲王宗室主祭。因为清溪的源头临近东宫,他便辟一个侧院出来,供主祭者和礼部官员歇脚。
这些事已有定法,年年交给下人去办,傅陵通常不会过问。此时被提起,他也只道:“孤自会派人接应,有何需要吩咐东宫的下人便是。一国典礼,不论私事。”
在祭祀上刁难傅阶未免小气,他本就无此打算。
傅阶露出浓浓笑意,点点头就转身离开。
傅陵只把此事在心里记一笔,便回了东宫,在门口见到老郑。老郑道:“刑部的周尚书来了,是为着凉州人那事……”
见自家主子脸色一黑,老郑补了一句:“陆公子醒了,如今在房里歇着,一切安好。”
傅陵终于舒坦起来,径自走向正殿。
脚步都轻快了。
刑部尚书周唯早已等候多时,见太子殿下总算进来,扑通跪在堂前,竹筒倒豆似的讲起了此案详情。
凉州沈家状告齐务司侍郎钱途,刑部简单问了情况,加上钱途本就戴罪,便直接将他投入牢里。
他们将原告安顿在驿馆,实则派人看管,恐其中有诈。结果今日不知哪来的流言,恨不得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此事,不断有人询问,周唯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不敢擅做决断。
他正要细讲沈书书之死的案情,傅陵抬手止住他,轻笑着吩咐:“你就当做不知道这些,重新仔细查上一遍,慢慢查,以你们刑部往常的效率,拖上几个月不成问题。”
“拖几个月……”周唯眉头紧皱,似乎在绞尽脑汁,“那便派几名小吏去凉州,将相关人员一一提审,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我说周尚书,做你这一个脑袋,得死多少棵榆树啊?行了行了,起来,又不是请罪,跪什么。”傅陵不耐烦地摆摆手。
面对这个迂腐不开窍的尚书,他虽然嘴不饶人,心里却十分轻松,还装得下打趣的心思。
陆子溶醒了啊……
“你听着,此事真相如何、钱途是否害人性命都不要紧,若查不出便罢了。不查也知道是有人要搅和凉州局势,凉州乱了便是我失职,那样于谁最有好处,你大概也清楚。”
“你抓的人如何处置,要看局势变化。外头不平之事吵嚷得凶,却翻不起大风大浪,由着他们闹去。只要凉州尚且安稳,无论怎么判都会引起混乱,最好的法子就是拖着。明白么?”
见对方终于点头,傅陵笑着补一句:“钱途是陆子溶的人,卖我个面子,管管牢房里那些兵痞子,就别拿他取乐了。”
周唯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里头的关系,连连应下。
傅陵对此事的处理胸有成竹,很快便打发走这位老大人,而后跟着老郑去了藏书阁。在阁中坐到傍晚愈发牵挂,遂回到寝殿。
敬慎宫里,陆子溶前些天整日昏睡,身体醒不过来,便总是一段段地睡着。某次睁眼时,他见傅陵坐在旁边,正专注地盯着他。
“来了也不叫醒我。”陆子溶浅笑,话音带着睡意。语气自然顺畅,丝毫看不出二人曾生过什么嫌隙。
傅陵当然说不出「看你睡着不想吵你」这样的话,只管问陆子溶饿不饿冷不冷,添衣喂药,吩咐厨房送来早就备下的汤碗。
他舀一勺送到陆子溶唇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话音温和:“大夫说你睡了太久,人醒了胃没醒,只能吃流食。如今该多进补,你平日吃得清淡,我只记得少时见你用过这牛奶燕窝。该是喜欢的吧?”
陆子溶怔怔望着,他吃牛奶燕窝得是七八年前了,是致尧堂和他沟通消息时顺便带的,只当他体弱给他补身子,不知道他不爱这些口味重的。不过到底是人家的心意,他勉强吃完那一碗腻腻的汤羹。
让傅陵看见倒不足为奇,只是……这么多年了,他记这种琐事做什么?
他就着傅陵的手一口口用着那碗糊糊,病中愈觉味道刺鼻,却藏好真实的感受,面上仍写着满足。
傅陵看他吃完,便起身挑了一本闲书塞在他手中,又给房里的火盆添一圈炭,最后掖了掖陆子溶的被角,粲然一笑道:“我还有点事,陆先生自己睡吧。”说着就要往外走。
他什么也不说,陆子溶心里没底,故作迷糊地问:“我……睡在这里么?”
“随你,”傅陵不曾回头看他,“只要不出东宫,这几百间宫殿你睡哪都可以。”
听不出是敷衍还是真心,人影便消失了。
陆子溶垂首,鬓发遮盖了微蹙的眉头。
他心想,傅陵定已得知钱途出事,不在他面前提,是不打算帮他了。
——原本也没有帮他的道理。
现在只需确认,倘若他出手,导致自己身陷险境,傅陵会不会拉他一把。
轻轻拉一把,只用一点点怜悯就够了。方才那添衣喂饭的热情里,总掺着些许真心吧?
不宜拖得太久。上巳节在即,就选这日吧。
作者有话说:
陆太傅:所以我睡哪里?
傅臭不要脸陵:我心里
第23章
陆子溶向来对上巳节颇有好感。沂水之风,阳春苏始,这对生于苦难之中、日益走向衰亡之人是多好的洗礼。
往年这天,他总会在清溪旁站一站,看看水中众人嬉戏交游,便觉得如沐春风。不过今年傅陵不许他离开东宫,他便也不对着干,只是站在临近清溪的侧院。
院外种了一片芍药,他吩咐人出去摘一些。在院子里等候时,他竟见到了从前的上司傅阶。
陆子溶毫无波澜地行个礼,傅阶却好似没看见,略显局促地绕过了他。
他知道傅阶向来自矜,这神态便有些怪异。他多看了几眼,见此人居然穿过侧院,进入东宫范围。
仆从捧一把芍药花从院外进来,陆子溶点头致谢,而后用一块布小心将花包起来,放在怀里,似是十分珍视的样子。
回到内院时,他却见傅阶站在角落的屋子门口,和守卫说着什么。陆子溶稍停片刻,见他说一阵便走开,走一阵又回来,时不时朝屋子里张望。
那间屋子是东宫的牢房。
陆子溶直觉以为,傅阶想进去。
他在原地等了一炷香时间,见傅阶仍在那走走停停,便趁此人走开又走得不远时,过去叫门口的守卫:“侧院搬东西缺人手,你们过去帮个忙。我在此歇息片刻,替你们看着。”
守卫一愣,“怎好让您看着……而且您不能动手,若有人劫囚……”
“东宫之内何来的劫囚,再说这里并无要犯,劫来作甚?”陆子溶说着便压低话音,“去就是了,别问。”
守卫们早得了吩咐,如今都把他当主子,听他这样说,自没有不去的道理。
待守卫离去,陆子溶独自进入附近的小园子,拿出怀中的芍药花,从园子地上捡拾碎叶,仿佛在琢磨配色,偶尔望一眼牢房门口。
在他没看过去时,足够一个人溜进牢房。
余光里见傅阶上套,他便到牢房门口站着,静听里头的动静。片刻之后,屋内便传来争执声,很快又成了呼救和挣扎。
他原本只想瞧瞧傅阶要做什么,可听这架势像是要闹出人命了。别无他法,他只得闯入牢房,抄起门口挂的一串钥匙,循声向深处走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觉得滑稽,傅阶站在一间牢房门口,正掐着里头人的脖子。而被掐那人是李愿,自打上次事发后,就一直关在牢房。
李愿试图喊叫,弄得傅阶很是狼狈,一边要掐他,一边还要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口中不断嚷着「去死吧」。
陆子溶随手解下一枚钥匙,发力丢过去,敲在傅阶手肘的筋髓上。
这一招弄麻了整条胳膊,傅阶再没了掐谁脖子的力气,只得抱着手臂看过来。
“陆子溶,你又管什么闲事?!”吃痛的人格外凶狠。
陆子溶压低眉头,现在动手是下策,况且既然傅阶撞到他面前了,他倒是有话要问……
他轻轻嗤笑,“此人是济王殿下派来东宫的,如今身份暴露,殿下便要置他于死地。如此说来,我倒是该感谢您不杀之恩。”
“抑或是,我知道得太少,远不如李公子所招认的那些,所以不屑于对我下手?”
一听这话,傅阶立刻急了,他揪着李愿的衣襟问:“你招认什么了?!”
“我……没……和宫里联系的事,还有去怀安楼偷凉州文书的事……我都没说。”
李愿说罢,把带着可怜的目光投向陆子溶。
故意卖消息换一命,陆子溶听懂了此人的请求,却不予理会,只将目光移向傅阶,平静地问:“你在凉州做了什么?”
傅阶挑眉冷哼,“替你的新主子问的?你也不看看,他用完了你,何曾回报过?如今凉州乱了,你也被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