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那孩子,只是师生之谊罢了。”
“可堂主你的身子……我们往东宫塞不进人,你在那虎狼之地,都没人照顾你……”她眼中满是担忧。
陆子溶垂下眼睫,眉头微蹙。若是此番来幽州之前,他能确信地说傅陵不会真的伤他;可想起罗大壮对自己动手时任驱的反应,他便不再确信了。
他轻声一叹,眼中冰雪消融,只剩复杂翻涌的情绪,“今年是第二十年,我没多少时日了。死于毒发或是死于谁的刀下,于我而言并无分别。你若在意我,便到时候找到我的尸身,带我回堂里就已足够。”
说完这话,一股疲惫汹涌而上,陆子溶无力地躺回去,不顾海棠眼中水光,再次陷入昏睡。
海棠泪如雨下。
她哭了许久,到下午时,忽闻外头传来争吵声,响亮得有些夸张。
这是那小子的计策,故意制造争端引自己走开,便好将昏睡之人带走。
她望向睡着的陆子溶,他精致绝伦的眉眼仍旧不染纤尘,只面色稍稍泛白,反倒衬出他的清冷淡然。
陆堂主先人后己活了一辈子,这大概是他最后的选择了。
她闭了闭眼,推门而出。
门外来了一对老年夫妇、一名青年女子和两个幼童,明显是一家子,几人都被绑住。另一边是两名官员打扮的人,正与海棠带来的手下争执。
“再不离开凉州、交出陆子溶,你父母妻子一个都活不成!”那官员吼道。
她想起这名叫冯逸的手下是凉州人,孤身一人加入致尧堂,他的家人一直在凉州。
见海棠出来,傅陵便挡在她面前问:“请问海义士,「经年」是什么?”
顿了顿,沉下话音:“我无意插手致尧堂内务,我只想给他治病。”
海棠望向他的目光渐深邃,良久,是无端的一句:“不必问了,你欠他的,来生再还吧。”
她转身走向争执的几人之间。
傅陵不懂她的意思,没问到答案,却也不敢再耽搁。他一刻也不想待在此处,趁致尧堂无人注意,闯进医馆。看到榻上昏迷的人时,他身形一滞。
已有几日没见到这个人了,他睡着时清俊容貌不减,只是此时满头扎着针,身上的被子也裹成了粽子,却裹不住脖颈上露出的疤痕。
拳头紧紧攥着,他压下一口气上前,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在怀里,离开时还顺走了床头温着的药壶。
此时凉州已乱成一团,罗大壮受伤,下头便无人管事,打斗已过去一天,满地烂菜竟无人清理。傅陵看在眼里,下令众人立刻返回幽州。
陆子溶这一病寒气侵体,时隐时发,弄得人也醒醒睡睡。这一次是行车颠簸,生生将他摇醒过来。
醒来时他感到身上压得很重,却很暖和,眉眼和脸颊上痒痒的。睁眼,竟见到傅陵一张大脸,正轻柔地亲吻他面庞各处。
见他醒了,傅陵似乎很尴尬,缩回去咳嗽两声,若无其事地取出怀中药壶,倒出一碗药汤喂到他唇边。
汤水还是温的。车厢里并无炉子,想来是体温。身上还裹着医馆里的被子,另加了件厚斗篷,傅陵的一只胳膊用力箍在上面。
陆子溶有一瞬的恍惚,仿佛那个吩咐手下不要救他的另有其人一般。
然而如今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他就着傅陵的手喝下汤药,顺便抓住对方手腕,“凉州如何了?”
他料想自己现在是很狼狈的,因为从傅陵眼中看见了怜惜,也看见他藏好情绪,平淡地讲了一遍现状。
罗大壮和陆子溶说的话,任驱都听见了,也已告知傅陵。等回到幽州,所有人都会知道罗大壮居心叵测。
陆子溶蹙眉思索片刻,体内寒意再次泛上,他强忍着,断断续续道:“齐务司、幽州官府和东宫客卿定会劝谏殿下……出兵凉州。但此时不至鱼死网破,最好诱使凉州人杀了罗大壮……把罪责推给他,恩怨便算清了,再……”
才醒来便说这么多话,陆子溶身上受不住,不住地咳起来。傅陵也不知听没听,只管将他揽在怀里,轻拍着后背。
“再找出我从前在齐务司留下的案卷,按那个条件与凉州谈收复之事。罗大壮出了事,他们不好还价,一旦谈成,琐事再从长计议。”
“不要打……两州百姓……在你一念之间……”
陆子溶感到自己的精力在流失,将全身力气都用在手上,手心额头全是汗水,“看在我的面子上……阿陵,你答应过我的……”
用尽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彻底昏迷前,他还听见傅陵大吼着叫他的名字。
到达幽州官府已是夜晚,傅陵和众官员客卿说了情况,让他们先商讨着。他没有请御医为陆子溶看病,而是直接将昏睡的人抱去了当地的医馆。
那大夫初号脉时和御医们一样,皱着眉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傅陵问:“您可听说过「经年」?”
大夫一愣,随即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这位公子中了「经年」?那就对了!我从前见过两例,也是这样的脉象——他中这毒多久了?”
“二十年。”
大夫大骇道:“这毒统共就二十年!时间一到就夺人性命,怪不得他的寒症如此严重,原来是时日无多了……”
她反复研究了一会儿脉象,忽而转头,发现身旁这人眼神空洞,身体僵直,好似是个痴傻的。
傅陵只觉得视线模糊,手脚沉重,费尽力气维持不栽倒下去。
他很想跳起来冲着大夫大骂江湖骗子,但太多事告诉他,这才是最可能的解释。
海棠说的话,陆子溶最近的表现,他这些年来的症状……
他强按下诸般心绪,颤抖着嘴唇问:“那,可还有办法?”
大夫道:“你叫他家人来吧。不敢说绝对没的治,但也差不多了。而且治病有代价,不是至亲之人定是不愿的。”
傅陵缓缓坐在榻边,拿起陆子溶的手,与他十指交缠,低低道:“他没有家人了。若说至亲之人……我勉强算一个吧,你说给我吧。”
“你是他什么人?”大夫狐疑道。
我是他什么人?
傅陵眨了眨眼,嘴唇开开合合,半晌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直到大夫失去耐心要走了,他好不容易逼着自己挤出一句:
“我是他未婚的夫婿,可以么?”
作者有话说:
陆子溶:退婚!
第21章
傅陵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给出这么个回答。
若说他是陆子溶的夫婿,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如今陆子溶在东宫侍奉他,可以算他的妾室。
但他说这话时,想的并非二人先前的万般缠绵,而是他十六岁那年,京城郊外的小土包上——
他说,他将来要娶陆子溶做太子妃。
陆子溶说,好啊。
他只想记得这两句。至于当时的环境,还说过什么别的,对方真实的意思是什么,他通通不想记住。
——陆子溶明明答应过他的。
大夫听后,收回了怀疑的表情,开始翻箱倒柜,“若是定过亲,尚未成婚也算家人了。”
“以前那些病人,他们的家人也曾找寻解法,却从未见有回来的,病人最后自然也准时去世。你们已是第二十年,那可要抓紧了。”
她翻出一份古旧的书卷,将其中一页展示给傅陵,“这是故齐国的志异书,有几页记载了奇毒。我仔细检查过,只这一页出现了「经年」。”
书页上画着一座造型奇怪的寺庙,主体苍翠,穹顶是圆形。边角上标注着几种毒的名字,其一便是「经年」。
“就这一条线索,但谁都没见过这样的庙,以前他们到大舜各处寻访,也不知可否找到,总之再没回来。”
“那些病患的确都死了。死后还有招摇撞骗的家伙,说病患的亲人寻了解药送回来——人都死了,要什么解药?”
大夫拍拍傅陵的肩膀,“瞧他这迹象,时日还未到,过一阵能醒。不过何时毒发谁也说不好,你还是尽快吧。”
此事让傅陵好一阵魂不守舍,稀里糊涂过了两日,他终于明白不能继续颓废下去。这天清晨他醒来,小心地亲了亲怀里的人,便换上严肃面孔进了府衙正堂。
堂上众人的脸色也不好看,有人呈了凉州送来的信,傅陵看过几行,才压下的情绪又涌上来,气得狠狠把信摔在桌上。
瞎了一只眼的罗大壮仍去当他的知州,凉州内部的乱局尚未处理,却先往幽州来了封信。信的内容是议和,但有个条件……将陆子溶交给他们。
下头的人明显也憋着一口气,见主上是这反应,纷纷道:
“他们乱成这样,要陆公子有什么用,还不就是为了撒气?”
“陆公子是殿下屋里的人,他们提这种要求,根本就是挑衅!”
“要我看,我们这几年费了多少力气都收不回凉州,如今趁它乱成这样,干脆带兵打进去,他们绝无抵抗之力!”
此言一出,得到一片赞同。
只有傅陵皱眉,他想起陆子溶昏过去之前说的话,道:“凉州已乱,此时贸然攻城,苦的只有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