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眼前这些不知其名姓的人,他们甚至不懂他在做什么,不懂为何盐课赋税于凉州百姓如此要紧。
但他们知道绝尘公子是在为谁奔波——他们记得他。
湖水寒冷,伤口疼痛,陆子溶心头却生出一股温柔,将暖意送往四肢百骸。
耳边是罗大壮威胁的话语,他恍若未闻,眉梢仍结着终年不化的冰霜,眼波中却泛起水光。
在最后的年月里得见这一幕,受多少委屈也无关紧要了。
身体的痛楚抽走了力气,直到他在水中昏迷时,仍是笑着的。
……
人群中,任驱原本只是带两个小侍卫来看看情况,他们只知道罗知州要发动百姓羞辱陆子溶,并不觉得能有什么危险。
所以看到陆子溶昏迷时,他们都惊讶极了。
罗大壮似乎不相信陆子溶当真昏过去了,还在煽动百姓动手。但以任驱对陆子溶的了解,不觉得他会在这种场合装晕。
保护对象昏迷,任驱就不得不出手了。那些官兵虽然人数不少,却没一个看着中用的,就算他要受点伤,将水中之人救下并不困难。
困难的是,救下之后怎么办?
任驱的脑子不太够用,一番纠结后,只得吩咐一个侍卫:“你用我的马,立刻回去幽州报信!”
说罢他就拔出佩刀,尚未动作,却先看见湖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五六名劲装之人,一到就开始攻击四周的官兵。
这些人用的兵器各不相同,为首那个很是厉害,此人力道不足,竟十分精准,一杆**并不穿人骨肉,而是专往脆弱处刺,再加上点穴截脉,制敌于无形。
放倒了几名官兵,她接着点了两个同伴:“用不着这么多人,你们先去看堂主!”
那二人便跳入水中,合力去解绑住陆子溶的绳子。
浑身湿透的人被放在岸上,面色白得可怕,救他的二人叫了几声「堂主」,围观的百姓也纷纷凑过来,试图用各种称呼唤醒他。
任驱在一旁看着,自己这个护卫好像成了外人。
罗大壮见此情状,激动地喊道:“你们是致尧堂吧?方才陆子溶已经下令,以后你们归凉州官府管辖,须听我号令……”
为首之人似乎很烦,回身一枪戳在他眼珠上。罗大壮捂住鲜血横流的眼睛,瘫倒在地,咿咿呀呀地乱叫着。
那边众人忙活半晌,陆子溶仍睡得安静。义士们的表情愈发难看,最后一同抱起陆子溶,按照百姓的指引,朝城中医馆走去。
……
幽州城里,傅陵已接连忙了几日,既要了解本地的政务军务、与凉州交涉的经历,还要询访各行市的情况和百姓生计。
他听老郑说陆子溶前往秦州办事,只当是从前齐务司遗留的事务,又有东宫的护卫跟着,便由着他去了。
这些天探子说有幽州人进入凉州,就再也没出来,他亦未上心。直到几日之后议定派人前往凉州交涉,他才得个休息的间隙。
夜里,他在空荡的双人床上滚来滚去,老郑进来收拾桌上的文书,他便颓然一瘫,咕哝道:“陆先生没说去秦州做什么?怎么几天都不回来……”
他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扭过身趴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明日早上没有安排,去秦州接他回来好了。”
傅陵从不觉得陆子溶会想逃走。无非是闹脾气,等他去哄罢了。
他的陆先生明明那么爱他。
忽然一个仆从跑来门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咱们的护卫从凉州回来,说、说陆公子去了凉州……有危险……”
床上的人脑袋埋在被子里看不出神情,只能看出身体猛地一颤。
老郑试探道:“要不老奴先派两个护卫过去,等明日一早您再……”
傅陵狠狠掀开被子,面色阴沉得可怕。
“备马,即刻去凉州。”
作者有话说:
他好爱我QAQ
第20章
任驱跟着众人一起来到医馆,为首那个致尧堂义士名叫海棠,她让百姓各自回去,派自己人守在医馆门口,防止官府找上门来。
而任驱报出身份,那几人却登时拔刀相向。
海棠摆摆手阻止:“一个护卫而已,为难他做什么。正好堂主在那边的事我们不清楚,招他来问问。”
这样任驱才被放进医馆,他见陆子溶被放在榻上,几个大夫在替他收拾着,便稍稍安心。
海棠问:“除了身上的鞭痕,他来前可受过什么伤?”
任驱挠了挠头答道:“没听说啊。东宫一向是好生照料陆公子……也就殿下时常宿在他房里,但要说受伤……不至于吧。”
海棠的手下瞪着他,“就算受了外伤,加上劳累,也不至于泡这一会冷水就昏迷,肯定还有别的。说——你们有没有给他下药?!”
“你忘了么?”海棠用眼神指了指陆子溶腿上的伤处,“堂主十二岁就被齐复下了「经年」,算算年月,的确快了……”
几名手下顿时沉默下来。
任驱在一旁莫名其妙,看那些人严肃的表情,更不敢问到底什么是「经年」。
很快,主治大夫走出来,面色一样凝重,“此人寒气侵体,外伤、寒冷和劳累都只是诱因,实则体内沉疴深重,我们也不知如何拔除。”
海棠点头,“不必管它。只管施针喂药,祛除寒气即可。”
“那不是之后还会发作?”任驱忍不住问,却只得到一个白眼。
他们在医馆里守了一天一夜,期间凉州官府来过几次,都被致尧堂打了出去。任驱盘算着这些人的身手,觉得自己可能一个都打不过,就打消了从他们手中救出陆子溶的想法,只管偷听他们交谈。
次日清晨,任驱是被一阵打斗声吵醒的。
他出门,惊讶得张大了嘴,外头竟围着几个东宫的护卫,而太子殿下早就下马,和致尧堂动起手来。
海棠也跟着出门,抱着双臂站在一旁,无一丝阻拦的意思。任驱只好过去拉着她,“快让他们停下,自己人……”
“自己人?”海棠嘴角挂着冷笑,忽然抬高话音:“喂,这人下盘不稳,用力虚浮,照他腿脚上打!”
傅陵尚未反应过来,膝窝上便挨了一脚,此时的他赶路一整夜,早没了招架的力气,生生被撂倒在地。
海棠上前望向不速之客,抬了抬下巴,“你就是傅陵?”
“你又是何人?陆子溶现在何处?”傅陵挣扎着要起来,话音气势不减。
见他这副嚣张模样,海棠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他胸口,将本就没站稳的人踹回地上。
东宫护卫们前来搀扶,一个个说着要动手泄恨,傅陵却摇摇头,见海棠进屋去了,便叫来一直在这的任驱询问情况。
任驱挑拣着讲了那夜偶遇陆子溶、随他来凉州面见罗知州的经过,只是隐去了自己上报去向时,遇见客卿吴钩这件事。
那天夜里,吴钩悄悄告诉任驱,太子殿下这会派陆子溶独自去凉州,还不配护卫,显然不是想让他解决什么事,而是想折磨他。
所以这会任驱跟去,也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任驱一介武夫,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吴钩这么说,他就信了。
至于在陆子溶被罗知州抓走后为何不上报,任驱随口说自己也被凉州人囚禁了,做不到。
而傅陵并未怀疑这位看似木讷的侍卫,问完事情经过,就算揭过去了。
他又问了几处现场细节,而后道:“你说前头那两个致尧堂的本是凉州人,家人也在凉州境内?”
见对方点头,傅陵遂叫来两个护卫,低声吩咐几句。
海棠回到医馆中,见原先安静昏睡的陆子溶有了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启唇。又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他睁开眼。
“堂主!”她激动地唤了一声,叫大夫过来把脉,又取下炉子上温的汤药递到他嘴边。
陆子溶昏睡了太久,人都是迷糊的,顺从着吞下汤药,沙哑地问:“这是哪里?”
“这是凉州的医馆,”大夫稍一探脉象便道,“你既然醒了,就没什么可治了。寒气暂除,先挪回去吧。”
海棠应下:“哎。那我去找辆车,先把你送回堂里。我们的人都在外头,堂主好好休息就是了。”
“等一下。”陆子溶听见外头嘈杂,医馆的门却紧闭,“外头是谁?”
海棠冷哼一声,“还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学生,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害成这样,居然还好意思来找你。”
“他来了么……”才醒来时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他沉声道:“我不能回堂里,我得跟他走。”
“你疯了?!”海棠气得拍桌子,“东宫里有我们的鸟,他如何待你我都知道,如今还让你身陷险境……你居然要回去找他?他也配?”
她一把抓住陆子溶的手腕,“你他妈不会来真的吧?!”
陆子溶拍拍她的手背,无奈道:“如今凉州生乱,舜人不会善了。我这一趟也得知不少隐情,须与掌权之人商议对策。我已隐忍这许久,在此放弃不划算。凉州的事,走江湖的路子解决,到底牺牲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