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蹙眉,“如此说来,你们是不急于与凉州通商了?”
“怎么不急!”旁边洒扫的一名中年女子叫出声,“别人我不知道,但若再不打通去凉州的路,我家娃儿就要病死了!”
陆子溶望向她身后背的那个四五岁的孩子,他从刚才起就不住地咳嗽,面色白得吓人。
“今年粮食收下来,我家留够了自己吃的,我男人便去凉州用多余的麦子换了盐,打算在幽州倒卖。可回来发现那盐里竟掺了沙,只好又拿去凉州说理,却被关在了那边。”
“我们娘儿俩的口粮原本足够,谁知这孩子突然发了咳疾,哪有多余的钱看大夫啊……”
“你既在这店里做工,为何不向东家借些银钱?”陆子溶问。
老板听了这话便道:“这位公子生得清净,又是京城来的,哪里明白我们的疾苦。去凉州的路断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我只帮了几个危及性命的,便搞得自己家吃糠咽菜。像这种拖一拖死不了人的咳疾,等凉州路通了,自然也就没事了。”
陆子溶陷入沉思。
读了这么多年书,所谓民生疾苦,哪次不是死去活来的。他要救生民于水火,脑海里想的也是怎么保人性命。
可眼前这个患咳疾的孩子,老板说他没有性命无虞,但他现下咳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这难道不是民生之苦么?
两州道路阻塞,造成的动荡苦了多少人家,只因不会死,便不必关心吗?
孩子剧烈的咳嗽敲在陆子溶心上,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回到府衙,他点了两个随行的御医到城里义诊,而后自己与钱途和齐务司诸位官员见面,研读了最近的案卷文书。
等回到房里,傅陵已在等他了。
大事当前,陆子溶直接忽略了之前与他的矛盾:“殿下对凉州闭锁城门的原因如何看?”
傅陵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片刻,又扭过头,“原因未明。明日计划在城中和边境都转一转,明确事态再做打算。左右幽州并无动乱,不必急于一时。”
说着,他伸开一只手臂,懒懒道:“过来。孤今日心情好,抱你一会儿。”
陆子溶没有动,抬眸与他对视,“殿下,臣想前往凉州与当地人交涉。”
“不许去。”傅陵想都没想,干脆道。
“方才钱侍郎说,大舜归还被俘百姓时,凉州人曾提过臣的名字,兴许同此事有关。况且凉州官员多与臣相熟,若果真是两州之间的龃龉,他们看臣的面子也不会过多刁难。”
“凉州都和大舜撕破脸了,去那等虎狼之地做什么?送死么?事态尚未了解清楚,怎么就非得现在去!”傅陵颇为不耐烦,扭过去上了床,胡乱扯着被子,“你不就到盐行转了一圈,哪里冒出的荒唐主意。”
陆子溶心底凉凉的,缓缓向前两步,语调中藏着晦涩心绪:“原来跟着我的,果然是殿下的人。”
“我……”傅陵心虚了,“我那是……怕你受欺负罢了,你一个文弱书生……算了,还是不让人跟着了,你不领情,那就爱去哪去哪。”
陆子溶走到床边,轻轻坐下,握住侧过身的人留在外头的一只手,极尽温柔地唤了一声:“阿陵。”
“别来这一套,你骗不过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我不想听你的花言巧语。”傅陵彻底背过身去,脸埋在枕头里,便听不出语气,“阿陵是你叫的么?叫太子殿下。”
陆子溶一愣。他刚到东宫时只是助教,在傅陵面前自然叫得恭敬。后来关系亲昵了,再用「太子殿下」这样生疏的词反倒奇怪。于是傅陵主动提出让陆子溶直呼他的名字。
从那之后,但凡私下相处,陆子溶都会这样称呼他。他想让那孩子感觉到,自己在乎的是傅陵这个人,与他的身份毫无干系。
可现在……
面前的人背对着他睡下,陆子溶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起身熄了房里的灯,关好门窗。
识相的话,此时应该去睡坐榻吧。但陆子溶仍回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和傅陵盖同一床被子,整个身子贴着他后背,手臂环在他腰间。
傅陵的身体明显一僵,到底没说什么,由他抱着。
这个姿势,陆子溶能更清楚地感觉到怀里人何时睡着。到午夜时分,傅陵呼吸的起伏渐渐平缓,如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下意识往身后的怀抱里蹭。
是时候了。陆子溶扶着他的手臂,给他换了个姿势远离自己,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
临走前,他立在床边,静静望了许久那个熟睡的背影,眸中神思莫辨。
陆子溶方才提了几句自己要去凉州的事,见傅陵态度坚决,便没再多劝。他心里清楚,傅陵没见过他在盐行看到的一幕,不会理解此事为何危急。
即便傅陵见到了,那种锦绣金玉中长大的人,生死都只是奏折上的数字,又如何明白何为饥饿冻馁。
——所以他选择自己去。
就算不告而别,此举也只可能给他一人带来危险,即便失败,亦不会损害东宫或齐务司的利益。
傅陵知道之后,应当不会过分怪罪吧。
作者有话说:
不死人就不是啥大事(笑);
经基友劝导,我想开了,榜单不要了。从今天起日更到完结,除了上夹子那两天会断一下。
第18章
陆子溶在门口点起一盏灯,假装尚未就寝,但灯油只加了一点。片刻之后他离开卧室,守门的仆从问:“可是殿下要东西?”
陆子溶平和道:“殿下吩咐我出门办点事。你候在门口,一会儿殿下许还有吩咐。”
那仆从连忙应下。
一会儿却不会有吩咐,只会灯光熄灭,若把门推开条缝往里看,只能见到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而「出门办事」的陆公子,天亮也不会回来。
陆子溶向便于离开的角门走去,路上遇见巡夜收工的东宫护卫任驱,带着两个小侍卫要回去点卯。
在东宫待了这些年,陆子溶认识这里不少人,当然包括一个年资稍长的护卫。
傅陵有一点说得对,此去凉州凶险,他虽不是什么「文弱书生」,到底不能以一当十。
于是陆子溶上前打招呼,自然地问道:“任护卫这两日可有空闲?我奉命到秦州办事,殿下让我带几个护卫随行。”
任驱挠了挠头,“有空倒是有空,不过得和我们头儿说一声……”
陆子溶微微点头,“去吧。若他不肯放人,就报我的名头,赏钱我这边出。”
听到「赏钱」二字,任驱立刻去了。
车马等在东宫门外,陆子溶坐在车里,见任驱来了便吩咐道:“晚些再去秦州,先去凉州吧。”
在任驱眼里自然去哪都一样。
到达凉州时夜色将近,凉州城大门紧闭,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城墙上歪着两个身形消瘦的守卫。
陆子溶取一块腰牌交给侍卫。那侍卫虽然年轻,到底是东宫养出来的,他来到城下,猛地将腰牌甩上城墙,正砸中一个昏昏欲睡的守卫。
吓了一跳的守卫莫名其妙地拿着腰牌进去通报。
腰牌是陆子溶昨日从幽州官府旧库中翻出来的,早年间齐务司官员与凉州交涉,凭的都是这腰牌。他料想对方定然认得。
很快,城里的守卫出来与小侍卫说了两句,他便回来通传:“罗知州请陆公子一人入城,里边有车接。”
陆子溶淡然的眸光中闪过一丝轻蔑,“赶车吧。”
一共四人走到门口,守卫要拦,早被任驱一把扒拉开。
凉州城的景象陆子溶原本熟悉,隔了数月再看,竟生出沧桑之感。相比旧时,他觉得街上冷清了不少,人们的目光愈发无神,手上提的也不再是首饰玩具,更多成了米面菜叶,连肉都很少见。
他的心渐渐沉重,自己才离开几个月,原本蒸蒸日上的凉州城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仅靠一场动乱,绝无可能。
车停在城中的府衙门口,陆子溶携任驱一同上了正堂。
里头只有罗大壮一名官员,似乎等得无聊了,竟捧着自己的官帽琢磨上头的纹饰流苏。下首坐的是一位歌女,此时正抱琴弹唱凉州特色的清曲。
若是以往,以陆子溶的身份见一个知州,连点头礼都不必行。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给足了面子,规规整整朝罗大壮一揖。
座上之人挥退旁人,瞥他一眼,“你不已经是奴籍了么?见了本官还不依礼叩拜?”
陆子溶淡淡道:“奴籍也是大舜的奴婢,不跪外人。”
罗大壮吃了口苍蝇,气急败坏直奔主题:“陆子溶,你手下那个钱途,收我们钱财不说,居然还草菅人命!我们凉州最有名的歌女死在他手上,现下群情激愤,你却对他如此包庇,可见舜朝根本没想善待凉州人!”
钱途手脚不干净,陆子溶一直都知道,提点过几次也无用。但此人办事得力,暂时无人能替代,加上拿得不多,陆子溶不打算立即发作。
万没想到竟关乎人命,还是凉州的人命……
陆子溶沉声道:“此事我先前并不知情。既得罗知州告知,陆子溶定回去查明详情,若果真是钱侍郎所为,自然按照大舜律法处置,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