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满地狼藉,傅陵来到他面前,本想做做样子行个礼,却在看见桌上那把刀时停下动作。
“这上头沾的什么血?”傅治斜眼看去,他已然半醉,话音不甚清晰。
“手指。”傅陵毫无语气,“别人要毁我的东西,我早就拳脚相向了。因着是你,我给两分面子。”
酒杯高举,酒水顺着傅治嘴角流下,“你的东西?人是朕赏给你的……你今日不做决断,就不怕来日借你的恩宠得势,对你不利?”
傅陵颇为不耐:“赏给我了就是我的,与你无关了。他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整日被我圈在屋里,能怎么对我不利?!”
他觉得傅治实在莫名其妙,陆子溶明明被他拿捏得死死的,真是杞人忧天。
傅治见说不过他,只得叹一声:“你年已弱冠,整天和男人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直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傅治终于端正坐好,理了理衣襟,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朕替你挑了几个人选,你选一位做正妃。等生育嫡子之后,你再想玩什么男人,朕都送给你。”
傅陵闻言冷笑。什么正妃、嫡子……搞这一出,果然是为了找个由头控制他。
他四下看看,自己儿时无忧无虑生活的坤宁宫,此时一片狼藉。
“娶个素未谋面、不情不愿的世家贵女为正妃,再不情不愿地诞下子嗣……这不就是父皇你做过的事么?等那孩子大了,再长成我这样?”
“我没那么恶毒。”
酒杯被狠狠砸在桌上,碎裂成片。傅治喘着粗气,瘦削的面容挤出愤怒,目光剜人似的落在傅陵身上。
傅陵看出他下不来台,便挑了挑眉,露出个讽刺的笑,“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不会娶什么正妃,你想要子嗣,那就送我几个女人。没有嫡子,庶子也是一样。”
静默片刻,傅治的神色逐渐正常。他似乎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一旁的王海,吩咐道:“明日带太子去储秀宫,让他自己挑。”
第10章
傅陵立即反驳:“我不要秀女。我要罪奴、粗使宫女这类的。”
“罪奴……你竟好这口。罢了,随你。”傅治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傅陵早就不想在这待了,嫌恶地望一眼凌乱景象,大步出门。
离开坤宁宫,他在门口遇见了丞相尹必。他略一蹙眉,现下已近戌时,丞相不在家喝腊八粥,跑来宫里做什么?
尹必向傅陵行礼,表现得很是恭敬。待此人进屋,傅陵便在门口站着多听片刻。
原来尹必夜里入宫,竟是为了向皇帝报账的。虽然如今傅陵代理国政,但傅治却独独不肯把户部给他,仍归丞相掌管,凡事直接向皇帝汇报。
傅陵这几年也看了不少账本,听到尹必报的数字,立即就知道有问题。分明已经计算过日常开支,却仍要单列一个「户部杂项」出来,数额还不小,明显是用来浑水摸鱼的。
傅陵无心再听,离开了坤宁宫。他漫步宫道,星月依稀。冷风吹散满心恼怒,只剩下淡淡的无力感。
贪腐之事向来都有,他自己治下可以清肃,可尹丞相那边实在鞭长莫及。不仅压榨百姓,还养出遍布朝野的丞相党,表面上手中只有户部,实则无孔不入。
尹必看似不站队,但谁知道他是什么目的?用钱堆出来的势力,十分危险。
而宫外的济王府,二皇子傅阶掌管京卫营,整日像陆子溶一样阻挠他收复旧土。倘若他真的要娶妃成婚,定会忙得好一阵顾不得凉州的事,傅阶就能趁虚而入。
串通王海、把东宫之事告诉宫里的,不定是哪一伙人。
而他傅陵有什么?
曾经,他见有人权倾朝野,有人手握重兵,遂另辟蹊径,四处搜罗人才建立怀安楼。本打算操控货物商业,与强权抗衡——
可他们全死了。怀安楼的机要从来都在众人心中,人死了,就什么也不剩了。
数年心血成空,如今他手中并无筹码。看似监国,实则处处掣肘,临深履薄。
怀安楼是陆子溶毁的。
想至此,傅陵重重踏在青砖上,加快了脚步。
……
陆子溶的年岁向来倒着数,听老郑说要给他庆生,自然拒绝。最后老郑只好说:“不如借此机会宴请东宫诸位客卿,和他们说说话。”
陆子溶这才答应下来。他虽不在意旁人对他的看法,但哪天他若不在,能影响傅陵态度的就只剩下这些人了。
老郑命人把宴席设在偏厅,大鱼大肉摆了满桌。东宫客卿们很少吃这么好,简单的祝寿之后,便只顾动筷子,兴致颇高。而主座上的陆子溶衣着素淡,安静望着堂上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众人说话愈发真挚。自然有人问陆子溶,此番来东宫究竟目的何在。
陆子溶缓缓抬眸,目光沉静如水。
“有些人看不惯我,但我无意与谁为敌,我做的事皆是为了殿下的功业与声名。你们追随东宫,你我所求,原无不同。”
话毕,便有人问:“既然并无私心,你从前是太傅,如今何必做这种肮脏不伦之事?”
陆子溶一怔,闭了闭眼,转过头低声道:“我有私心。”
“我来东宫十余年,昔日身为太傅,被人伦约束着,自不敢存别的心思。如今我并无官职,一身清净,只想了却一桩经年的念想。”
他红了脸颊和眼眶,咬出字句:“情深不可违,你们拦不住我。”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目光各异。
“陆子溶——”
傅陵清亮的话音打破静寂,疏朗矫健的身形大步走进来。
“你可真会过生辰,整个东宫都被你找来了,你要干什么?!”
陆子溶眉心微跳,抬眸望一眼那意气风发、含着薄愠的面容。随即他起身走到傅陵面前跪下,一言不发。
无理取闹要的只是态度,不用辩解。
一旁有人将方才陆子溶的话复述了一遍。
傅陵听后轻声嗤笑,摆摆手让众人都退出去。待屋内只剩他们两个,傅陵便俯下身,侧头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陆先生好算计。这下众人皆知你的痴心,孤若再待你不好,让人看在眼里,倒是孤薄情寡义。”
“我并无算计,他们问话,据实以告罢了。”陆子溶淡淡道,“是痴是傻,都是我一人之事,与你无关。臣一介罪奴,殿下自可任意待我。”
傅陵身形一僵,而后转身负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话都让你说尽了,就我是罪人……陆子溶,我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吧?”
“我的确要了你的人,可那是你愿意的;答应你的事也都做了,这不够么?难道我还得付出真心?”
他一字一句道:“你陆子溶也配么?”
陆子溶低头不语,看似恭顺,实则冷漠。如果一定要让傅陵对他付出什么真心,那最好是感激之心。
见他没什么反应,傅陵也觉得无趣,往门口走去,“过来。换个地方给你庆生。”
陆子溶只得跟他出了偏厅,穿过半个宫苑,从侧门离开东宫。院子里客卿尚未完全散去,不少人瞧见了他们。
坐上车,傅陵掀帘和下人说话,陆子溶则从帘缝里看见,李愿也出了府门。
马车驶向郊外,凉风灌进来,傅陵看了一眼身边咳嗽的人,便在车里翻找衣裳。明明有的是朴素厚实的,却偏偏都不合身,最后只好挑了件艳红的广袖衫,衣料还缀着亮片羽毛的那种,盖在陆子溶身上。
陆子溶望着这花里胡哨的衣裳,蹙眉。
出了城门,穿越田野,绕过半座山,从一处缝隙进入群山环绕之间。一栋小楼孤零零立在那里,四周全无人气。
车停在楼前,陆子溶看清牌匾上「怀安楼」三个字,早已遍染灰尘。
怀安楼?他记得这个名字,当年京州府下令搜查此处,还是他这个太傅运作的结果。
进入年久失修的楼内,大堂正中是宽敞的台子,台柱上挂着破旧的帷幔,似乎是用作歌舞的。
傅陵大大咧咧往前排一坐,装模作样叹道:“陆先生生辰,学生本来该给你备些节目。这里原本舞榭歌台,可惜啊,不复从前了。”
傅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挑眉道:“陆先生这身衣裳倒是适合舞乐之事,不如到台上唱两段?”
陆子溶愣住。
他曾想过,傅陵已经把他从头到脚扒了个干净,连他最私密的模样都看过,这该是莫大的羞辱了吧。只要这些他都忍过去,这孩子还能怎么欺负他呢。
——却没想到还有如此花样。
“倒是会一些。但多年未曾做过这等事,生疏不少。”
“献丑了。”
陆子溶说着,从容向台上走去。
一袭红衣迤逦,遍地冶艳模糊了孤高身形。
歌舞,他也学过。那些卑微地取悦人的法子,他都会。
将昔日的太傅扮作伶人,对于傅陵来说,可能只是新想出来的取乐花招。而对于陆子溶,却是一段不愿记起的屈辱回忆。
不过这些事,也没必要让他知道了。
低低的唱腔伴着衣袖摆动,与这破败小楼格格不入。可绝尘公子无论做什么,自是道不尽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