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看来,跪在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若承受肉身之痛便可解决问题,那很划算。
——跪一夜,又不能怎样。
怀安楼外,傅陵把陆子溶赶下车后,犹觉得气恼,朝外高声道:“老郑,回宫!”
老郑很有眼力价,没立即问那陆子溶怎么办,而是等马车绕出了山,驶过田园时才道:“殿下可要人去看着怀安楼里?”
傅陵一皱眉,到底还是点了头:“那便你去,看看孤的那位太傅大人可有好好跪着。”
老郑应了一声,放下帘子离开的动作却极为缓慢,以便被回过味来的傅陵叫住。
“等等,你搬两个火盆去屋里,他怕冷,别把人给冻坏了。他若咳个不停不必管,他向来身子弱,只要不是真的寒气入体撑不住……”
老郑为难道:“可奴才不知该如何辨别啊。”
傅陵重重哼了一声,只好道:“罢了,孤和你同去。”
他莫名觉得不安心。
他是悄悄回去的,在一楼找个屋子躲着,让老郑楼上楼下地跑,随时汇报陆子溶的情况。
一整夜,他想睡又不敢,一直坐到天亮。
次日清晨,眼眶乌黑的傅陵从门缝里看去,那清风明月一般的身形似染了霜,被搀扶着下楼,脚步虚浮,面容憔悴。
看见恨之入骨的人被折磨成这副样子,想着他跪在灵前的卑微神态,傅陵的确是解气的。
可他也听见了门外的咳嗽声。
凄厉地敲在他耳朵里,像是要咳出肝肺来。
不知为何,他的心被那声响绞成一团,一抽一抽地疼,完全不由他控制。
傅陵呼吸急促,他捂住胸口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昨夜,陆子溶坐在他身上那酥骨勾魂的模样。
他气得把茶盏砸碎在地。
为何就不能好好恨一个人?!
第12章
“腊月十二日,齐务司侍郎钱途自凉州来报:其一,钱粮……”
传令兵从凉州冒着风雪赶来,进入齐务司正厅,在堂前朗读奏报。
往常,傅陵不大爱听这种废话连篇的例行文章,这次却没一心二用,而是表现得十分专心。
这是钱途到凉州后的第一份奏报。傅陵由衷佩服陆子溶的眼光,钱途这些举措个个切中肯綮,他便给足了面子。
傅陵耐心听完,拿出一贯对下人的和善:“做得很好,辛苦了。老郑,带驿官下去歇息。”
这是要自己掏腰包发赏钱了。
“还、还有一条……”此人忽然言辞闪烁,眼神飘忽。
“钱侍郎到任后,凉州当地州官便齐聚官府,要求大舜归还所俘乱民。钱侍郎很快答应,当日就归还了,而后凉州境内闹事者自行散去。”
“啪!”
傅陵猛地一拍桌子,一改方才面目。
他本想拖些日子,不料这钱途一去就把人给放了。这些人本就是要放的,倒没什么大碍,只是……
一旁的吴钩道:“这倒是奇了,钱侍郎从未司掌凉州事,为何他一去,那些州官就都来求了?”
定然有人煽动。
傅陵沉着目光,冷冷道:“州官如何求的?”
传令兵讷讷开口:“当日属下不曾旁听,后头有人转述,州官们某句话属下觉得好,便记下了。”
“凉州信非舜城,亦非城乎?齐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
四下传来低低的议论,凉州州官都是没读过书的当地土人,不像能写出这样句子。却无人注意座上之人面色阴沉得可怕。
“好……很好。”
傅陵咬牙切齿,竟将手中茶盏捏碎,起身便走。
离开正厅,他一个人在齐务司院子里转几圈,大步踏过砖石,老郑跑都追不上。这样折腾半晌,他发泄够了,喘着粗气回到空无一人的内堂,颓然瘫下来。
他不断告诉自己,只是一句话罢了,陆子溶兴许也和旁人说过这话,再传到凉州去的,不一定相关。
心里却明白得很,此事最可能的解释便是——
陆子溶通过某种办法联系了凉州,煽动州官和自己作对。
双手不由得攥紧,他眉峰紧蹙,眼底闪着寒光。
他恨不得现在就奔回去,将陆子溶按在墙上,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要看他认错、求饶,再毫不留情地报复他辱没他。
然而他看看桌上一摞什么鸡毛蒜皮都要让他裁决的文件,只得压下冲动,重重哼了一声。
此时前厅散了会,吴钩赶来察看自家主子的情况。
傅陵一见此人便吩咐道:“你回东宫,将姓陆的看管起来,不可让他走动,更不可与外人接触。什么都不要问,待孤夜里亲自审他。”
“看管起来……属下明白了。”
东宫里,今冬第一场雪薄薄地落下,尚未积聚出人眼可见的白,便已悄然融化,无声无息,仿若不曾来过。
只这天地间,的确更凉了些。
芭蕉小筑的窗台上停着一只白鸟,屋内,身着素衣、青丝披散的绝尘公子正捧着一份书信,专注模样愈发显出他眉眼精致。
这些天,致尧堂断断续续给他送了不少凉州的消息。副堂主海棠多次与他通信,言辞恳切地劝他离开东宫,和堂众们一同到凉州谋大事。
陆子溶知道,海棠和她的手下不是不知道他的心志,只是实在不忍看他在东宫受这样的欺辱。
可他们不懂的是,陆子溶之所以不肯离开,除了此种方法更为简便之外,更是因为傅陵这个人。
倘若自己离开了,要如何处置傅陵?难道让致尧堂直接不管不顾,杀了他么?
就算下得去手,但如今的大舜,再找不出第二个过得去的太子了。
他别无选择,只盼傅陵终有一日能理解他的苦心。无论用多么卑微屈辱的方式。
这次的信件只讲了一件事,他已听闻钱途已交还了凉州乱民,却还是第一次知道详情。
致尧堂接了陆子溶的指令,让凉州州官在钱途到达当日上门要人,钱途也得过他的吩咐,双方周旋几回做做样子,便欣然达成一致。
当日,钱途签署着文件,毫无语气道:“这些闹事百姓毕竟有罪在身,只因都是凉州人,大舜不好处置,才交还你们。带回后亦不可轻纵,须按凉州律法处置。”
向来恭敬的州官们如今不发一言,只有为首之人问:“那位主管此事的齐务司前司长,大舜打算如何处置?”
此人是现任凉州知州罗大壮,被推选为知州前,只是个横行乡里之人。
钱途按照公文上的官话回答:“黜为奴籍。”
有个跟来的凉州人大为恼怒:“动乱死了百余人,都是他怠惰所致,大舜居然如此包庇?!他本是齐人,大舜将这些百姓交予我们处置,是不是也该交出此人?”
钱途脸色冷下来:“陆司长在凉州时夙兴夜寐、事必躬亲,**事出突然,何来怠惰之说。陆司长祖籍在舜,不过是幼年长于故齐国,到底是舜人,如何能交予凉州人处置?”
“就算你们来处置,就算他并非故意,死了这么多人,他这个掌事的竟只是贬黜?!”
钱途吹了吹墨迹,拿起这份押解凉州暴民的命令,缓缓走到说话之人面前,阴沉道:“陆司长曾是太子太傅,如今太子殿下代理国政,你的意思是,让殿下给他的授业恩师判个斩决?”
“速去领人,领完滚。”
陆子溶看到最后,对方没再说什么,带着闹事百姓回去了。他不解,自己在凉州任职时也一心为民,并未得罪哪个官员,凉州州官为何这样盼他死?况且他们向来对大舜心存畏惧,何时起竟敢对齐务司官员这样说话了?
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难得提笔写了回信,只有短短两行,却与前面的事无关:
“怀安楼数十人何故自尽?与太子何干?”
书罢,他将手腕贴近字纸,刚盖上一枚竹纹印鉴,就听见「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
“将这陆氏奴婢给我拿下!”
进来的是吴钩。
几名家丁拿着绳子闯入,要绑陆子溶。他抬眼,淡漠眸光中现了几分厉色,“我便是奴籍,也是东宫的奴婢。你要拿我,可有主人的命令?”
一边说着,陆子溶一边背着双手,在身后将刚写完的纸揉成小团,悄悄抛到窗边白鸟面前。
那鸟在致尧堂受过训练,见此情状便叼起面前的纸团,扑楞着飞走了。动作迅速自然,屋里人全无觉察。
“你还有理?那我告诉你,要拿你的命令就是太子殿下从齐务司衙门传回来的!你们几个,还不快绑了他?”
陆子溶送出信便放了心,沉着目光望向面前叫嚣的吴钩。此人知道一些他和太子的关系,应当不敢假借太子谕令直接破门而入。
绳子绕上他的手臂,他立即发现这些家丁只有蛮力。他手腕上缠着坚硬的珠子,即便被绑着也能运用,制服对方易如反掌。
可吴钩明着告诉他这是傅陵的命令,他就不能再反抗。他不愿放弃每一个讨好傅陵的机会,倘若肉身受些折磨便能哄他开心,陆子溶觉得划算。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垂着眼眸,一副顺从柔弱的模样,任他们绑了,一路架出芭蕉小筑,去了东宫角落处的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