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动的想象令傅陵激动不已。他想取悦他,就如自己说过的那样,让陆子溶高兴了,他才能高兴。
可他最开始把陆子溶抓来,不是为了羞辱他、报复他么?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傅陵仰首望向夜空,无星无月。许是因为出来得匆忙,未曾披上外袍,又或是因为释放之后身子疲惫,他第一次觉得初冬的夜晚竟寒冷如斯。
他用力甩了甩头,为了赶走这种怪异的感受,他从记忆中调出另一幅画面。
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接到密报,策马赶到京城郊外。山野间藏着一栋不起眼的小楼,牌匾上是他亲笔题的「怀安楼」三个字。
此时这栋楼里安静得可怕,他在门口焦灼地唤了几声,无人应答。他只好让老郑翻出钥匙,颤抖着手开了门。
血腥气扑面而来。大堂里到处都是切断的手臂和腿,血把歌舞的高台染成了暗红,一颗头颅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下。
头颅主人是怀安楼楼主,傅陵的大舅。
他行走在血肉之间,认出了那一张张脸。有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亲眷,有他曾共事的僚属,如今都四分五裂,化作漫天腥腐。
傅陵终于跌倒,跪在满是断肢和鲜血的地上,颤抖着双手捂住脸。
疼,太疼了。
他能怪谁呢?怪世道不公,朝堂倾轧,抑或自己无能?
——都不好。不如怪陆子溶吧。
想至此,傅陵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愤怒。
陆子溶不是对他心存爱慕么,那现在对他最残忍的惩罚就是直接走掉。这样陆子溶就成了他的泄欲工具,被玩弄后再无情抛弃,一定很伤心。
听上去是完美的报复。
然而当傅陵迈开脚步时,屋里传来咳嗽声,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傅陵怎么也抬不起腿。
第9章
咳嗽声越来越重,屋里的人大约当他已然离开,毫不顾忌,似要将肝肺都咳出来似的。
傅陵心里乱糟糟的,诸般心绪抓不住,也不知哪一瞬想差了,忽然大步回到门口,猛地推开屋门。
屋内灯烛熄尽,只有几个火盆被挪到床前,发着幽幽的光。光亮下依稀见得靠在床头的人,乌发披散,锦被裹了一层层,双臂在身前护着胸口,眉目拧成一团,这一咳似乎用了极大力气。
门被撞开时,那人显然猝不及防,通身一颤,眸光起初染了虚弱,可与他相对后便只剩淡漠。
这样画面让傅陵心中隐隐一紧,他愣了片刻,仿佛为了遮掩什么,故意做出气鼓鼓的模样,摔上门走到床前,“你受寒是十四天前的事了,养了这许久还不好?找御医你也推拒,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子溶缓缓抬眸,只望他一眼便避开,淡淡道:“殿下不必挂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有分寸,每到冬日总是如此,过些天便好了。”
想了想,补一句:“殿下早些回去歇息吧,恐在我这里过了病气。”
未等到开门离去的声响,却见床边的人脱去皂靴,上榻躺在他身边。
“不想让我看见你狼狈的样子么……我偏要看,陆子溶,我不会如你所愿……”
傅陵嘟囔着,转身背对他,一副很不愿搭理他的样子。陆子溶给他盖被子,也被他扯到一边。
陆子溶无奈,不再管他,自觉靠着墙根躺下。明明方才累成那样,却睡不着。
枕头下藏着银针,即便隔着衣裳,他也能找准穴位。刺得深了能杀人,浅了致人昏迷,再浅些也能让人痛不欲生气力尽失。
即便他没有功夫在身,举把刀过来,伤着此人并不困难。
然而傅陵还是选择在他身边睡下。大约也知道,陆子溶是不会对他不利的。
陆子溶的确不会对他不利,无论有多少私仇,现在直接杀了太子都不划算。
渐渐地,陆子溶听见身侧之人呼吸均匀,睡着的傅陵并不安分,无意识地在榻上翻来覆去。忽然他一翻身,恰好扑在陆子溶身上,露出个安心的表情,慢慢拱进对方怀里,将脸埋入他衣襟。
陆子溶愣了好一会儿。
往前几年,傅陵经常半夜跑到他房里请教学问,或者干脆拉着他读书到深夜,然后「顺便」和他同榻而眠,睡着睡着就钻进他怀里。
后来年岁渐长,不好意思了,反倒是陆子溶主动的多些。他知道这孩子对他有多依赖,所以即便自己不喜旁人近身,仍愿意时常抱着他哄他入眠。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既然注定是人间匆匆过客,不如暂且与人相遇,生前身后留个念想。
想着往事,他不禁抚上怀里人的头发,又拍了拍他的背。
此刻仿若一切如昨,所有的肮脏污浊都不存在。傅陵仍是那纯真的孩子,而他仍是清雅不染尘的太傅。
恰在这时,怀里的人醒来,迷迷瞪瞪地,与他四目相对。那眸光中闪过尴尬,傅陵滚到一边再次背对他,身子僵了。
“阿陵,”陆子溶轻轻一叹,字句间藏着微妙的感情,“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
他想问「你可会牵挂」「你是否遗憾」「你能否一个人好好走下去」。
可傅陵已不是他的学生,他没有立场说这些了。最终只是一句:“你答应我的事,还算数么?”
傅陵显然没睡醒,含混不清道:“什么叫你不在我身边……陆子溶,你别想逃走,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你若走了……我、我就撤了齐务司,杀光你的心腹,出兵凉州……”
他说着就又睡下了。
只是在睡熟之后,再次无意识地翻身,钻进了身边人的怀里。
……
齐务司换了新主,原来几个掌事的也都下了狱,此时官署里乱作一团。
傅陵一进门,见办事官吏们奔走争执,烦得要命。他往主座上一戳,也没人给他上茶,他便将空茶杯在桌上敲了敲。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来了,起身行礼。
“齐务司日常庶务,都没个管事的?”傅陵懒懒问。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终于有个主事讷讷道:“自打陆……前司长走后,诸位同僚一直各做各的,无人统掌……”
傅陵皱眉,“凉州劝课安民的事如何了?”
大家纷纷低头,显然进度堪忧。
傅陵轻轻一笑道:“齐务司内部人员变动,凡事自然要慢,各位务必徐徐图之,不可着急。”
“过几日孤把钱途从牢房弄出来,即刻让他去凉州。他若嫌你们磨蹭,趁机催你们做事,不用理他。”
他转头,见今日跟他来的是吴钩,便点了此人:“你留在这里统筹诸事,不可乱了章法,也不可……乱了节奏。”
“节奏”二字咬得很重。
将衙门里的事交代完毕,傅陵带着吴钩到后堂查看卷宗。路上吴钩问:“殿下用了陆……公子的办法,为何仍要拖延?凉州那边刁民闹事……”
“陆子溶心里只有他的凉州百姓,根本不为大舜着想。”傅陵不屑道,“若事态不够危急,大舜如何救人于水火?既然那些刁民不会闹出人命,又能把水搅浑,为日后收复凉州铺路,齐务司为何要拦?”
“属下明白。要拖着,还不能乱,不能打起来。”吴钩应道。
傅陵眉心一跳,“再加一条,不能饿死人。”
齐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
他竟无端想起这句话。
二人走到院子里,被从东宫来的老郑拦下。
老郑道:“王海王公公来了,说今日是腊八,宫里叫殿下一起吃个饭。奴才告诉他您忙齐务司的事没空,他竟请您忙完再入宫。”
傅陵冷哼,宫里的事他向来推脱,如今不依不饶,不就是为了那把刀子。他翻个白眼,“凉州动乱,齐务司事务繁多,孤不定何时忙完,让他等着。”
老郑就知道他是这个反应,正要走,又听傅陵低声道:“今日是腊八么……”
“你回去带着手下,给陆子溶简单办个生辰吧,随他喜欢。”
老郑讶异,又问:“那奴才不提宫里腊八的事,就说是殿下记挂着他?”
傅陵连连摇头,“我厌恨他都来不及,还记挂他?他在东宫这么多年,你们做下人的就不会记得他生辰,给他操办么?他若怀疑,你就说问过我,我当时在忙,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知道了。”老郑无奈叹息。他越来越不懂自家殿下了。
傅陵真的在齐务司待了整天,想起许多往事。前些年他总嫌陆子溶陪他的时间太少,觉得「齐务司事务繁忙」只是个借口,其实陆子溶就是没那么在意他。
如今才知道,原来陆司长那时在齐务司要做这么多事,竟还能抽身陪他,已属不易。
可后来为何……
他及时止住思绪。
离开齐务司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算着到了宫里宴会结束的时间,他终于慢慢吞吞坐上进宫的软轿。
腊八家宴举办的地方竟是坤宁宫。这里已空置多年,上一任主人还是傅陵的母亲,先皇后赵氏。
傅陵走进大殿时,宴会已经结束,只剩傅治坐在残羹冷炙之间。中年男人头发半白,宽袍广袖衣襟半敞,又是落寞又是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