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多雨的日子,实则艳阳高照。陆子溶仍用原来的雅间,却让伙计将可坐两人的长椅搬来,在屋里点了淡雅香气,靠在椅子上等候。
这一等便是一下午,陆子溶最初的紧张慢慢淡了,最后甚至睡了过去。华灯初上,已到他们平日里分别的时间,他觉得花继绝今日不会来了,却固执地不肯相信对方会失约,迟迟不愿离去,颀长而寂寥的身形隐没在华彩之中。
等到灯火全盛,漏刻报了酉正,终于传来匆忙而笨拙的脚步声。陆子溶抬眸,花继绝正在伙计的搀扶下向他跌来。
“上酒吧。”陆子溶接手扶过瞎子,吩咐道。
瞎子显然走得太急太久,腿脚不听使唤,整个人趴进陆子溶怀里。陆子溶只得将他扶到长椅上,仍被他抓着手臂,见他一脸愧疚道:“抱歉……秦州来信挑衅,与大舜的交涉没有进展,州里突然拿我去问,来不及递话……等了几个时辰了?这样等很无趣吧,晚饭用过没有?”
陆子溶没有回答,只是拍拍自己手臂上握的那只手,“州里……不曾用刑吧?威胁你了么?”
花继绝忽地粲然笑开,“我花某人贱命一条,没有家眷没有财物,拿什么威胁我?不必为我担忧,杀了我对他们也没好处。”
不知为何,陆子溶眸光一黯。这时伙计提了那坛竹叶青来,一边给二人斟酒一边道:“这一坛是陆公子中午时候就挑的,白日里天气热,还是这会子饮酒最好。”
“竹叶青酒?”花继绝取来自己那杯闻了闻,“往常都是茶,今儿什么日子,开荤了?”
他听见对方回了句什么,没有听清,因为他发觉杯子里的味道不对。
他不知道竹叶青酒应当是什么味道,但决不是这个味道。这个味道他太熟悉了,他曾亲手调配过这个方子,只为让他又爱又恨的人臣服。
这酒是陆子溶选的,那么这催情之物……也是陆子溶下的。
复杂的感受纠缠在花继绝心头,化不开的苦涩将欢欣甜蜜冲得支离破碎。陆子溶对他的心思,他早有预料,他曾以为只要不断躲避、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方迟早会知难而退。
可他未料到,陆子溶竟会给他下这种药。
他缓缓抬头,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可那模样却早已刻在他心底,只靠耳边熟悉的呼吸,朝思暮想的眼眉口鼻就生动地展现在眼前。
那个人,他已然想了将近十年,其中还隔着一世生死。
种种往事翻搅而出,那些渴念与彷徨、绝望与挣扎,越过十年光阴在此刻重叠。一番交缠之后,许多无关之事逐渐消泯,可又有一些他费尽力气压抑下的事,再度清晰而热切地浮出水面。
陆子溶是他最深重的眷恋。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花继绝将杯盏贴在唇边,蓦地仰头饮尽。
“好酒。”他浅浅笑着,从容道。
紧接着是一阵水声,酒杯被满上,陆子溶道:“花公子害我枯等半日,再罚一杯。”
花继绝再度饮尽。无论对方如何倒酒,他都不拒绝,倒多少喝多少。而且他发现,陆子溶作为下药之人,自己也喝了那酒,只是量没他多。
期间,二人如往常一般谈笑,花继绝讲了凉州官府中的恩怨纠葛,陆子溶替他分析,一切如旧。
花继绝灌酒灌得慢,约莫半个时辰后才觉得不对。起初只当是酒劲上来,渐渐心中升起奇异的感受,在他这具千疮百孔身体中重新点燃生机。
“花公子不舒服吗?”陆子溶摆出满面担忧,坐过来紧靠他身边,“不知道你酒量,是我唐突了。来,我看看。”
陆子溶抚上那泛红的脸颊,发现热得烫手,接触的同时,对方骤然颤了一下。那呼吸又急又乱,温热的气息扫过陆子溶指间,携着炽烈的力量。
差不多是时候了。陆子溶轻轻靠在他身前,在他耳边道:“花公子身子不适,可要陆某帮忙?”
此话一出,花继绝的身子再次猛地颤动,他的意志一点点瓦解,鲜活的贪念在他眼前漫天叫嚣。
他怔愣着,许久不语。
“花公子……用不上么?”陆子溶的话音也开始抖,他握住对方滚烫的手掌,十指交扣,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一小个药丸,在花继绝唇上沾了沾,“若用不上陆某……这是解药,你吃下它,就当我们今日不曾见过。”
话音刚落,却见花继绝倏然起身,抓着他双肩狠狠按在长椅上,手上力道极大,箍得他动弹不得。
花继绝缓缓俯身。陆子溶不由得闭上眼,听见药丸滚落地上的声音。
接着,陆子溶的脸被对方捧住,他用舌尖舔了舔唇角,而后是漫长的寂静。
滴答。滴答。
等了一整天的雨终于落下,淅淅沥沥,温柔地浇灭了窗外华灯,浇冷了长椅上冲撞的燥热。
陆子溶的眉心被印上一个温热轻柔的吻,在原地停了很久,而后听见低低的一句:“抱歉……”
抱歉?
他为何又要道歉?
陆子溶在迷乱中愣了很久,待他回过神来睁眼时,竟见花继绝早已放开他,跌跌撞撞往门口走去。花继绝似乎不太冷静,几次差点撞在墙上,再摸索着回到正途。
“你要去哪?我扶……”
花继绝听见他的话,几乎是爬到了门口,狼狈地撞上门。
陆子溶没去追,听声音,那人像是从楼梯上滚下去的。
他只是坐在原地,默默拿出一粒解药服下,静静思索良久。
为什么花继绝要先道歉,再独自跑掉?
如若无意,为何不直接服下解药离开,反倒要做出那种动作?如若有意,为何又仅仅是眉心一吻?
那种失态模样不会有假,难道花继绝有什么难言之隐?
花继绝此人本就有太多的难言之隐,却藏得太好,只要稍一打探,就会被圆滑地避过去。
这其中又有哪一条,挡在了他们之间?
陆子溶毫无头绪。
那天夜里回到秦州官府,陆子溶先用凉水沐浴,安抚一下服用过药酒的身子。而后去了石寅那里,找他要从幽州查到的有关花继绝的消息。
打探的人告诉他,花继绝是幽州一名姓杨的同知举荐的。杨同知本在京城做官,后来犯了点不轻不重的事,不知让谁保了一下,就给贬到幽州来了。此人平时不惹眼,但因为年纪大了,又是京城来的,轻易没人惹他。
杨同知想送个人去凉州,谁也不反对,至于被保举的是什么人物,众人不曾细问。籍贯履历一眼便知是假,也没人追究。
这次石寅要打探,就专程去问了这位杨同知,未料对方口风紧实,什么也没问出来。
“只知道这些么?”陆子溶思索片刻,吩咐那随从,“劳烦你再跑一趟,替我多问些此人的事,可好?”
随从道:“自然听您安排。只是不知,您想问此人的什么事?”
陆子溶一愣,抿了抿唇,良久方道:“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与此人有关的,都问问吧。”
“好、好的。”
这一夜,雨水吵了人整夜。陆子溶久未成眠,靠在榻上思索明日还该不该去心月楼。
当初他与花继绝约定的是每日都去,可如今成了这样,他实在不知应当如何面对此人。
犹豫再三,他不想先做失信之人。大不了就是去了发现对方不在,或者被对方骂一顿打出来,都算是这段迟来的情窦初开有个结果。
当他按约定的时辰到达心月楼时,伙计连忙带他上楼,“您可算来了,花公子一早便等在这儿,埋头坐着谁也不理,可把我们吓着了……”
陆子溶蹙眉,推门而入时,见花继绝的确埋头坐着,然而一听到他进来,便蓦地起身,摸到门口锁上门。他扶着陆子溶的肩,将对方按在墙上,一句话不说,径自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述情障碍者的表白:直接下药
第79章
因着前世的经历, 陆子溶总觉得亲吻该是强硬而激烈的。然而花继绝并非如此,这次他体会到了绵长的温柔缱绻,宛转试探他的喜好, 小心翼翼地讨好, 一进一退都留给他恰到好处的欢愉。
陆子溶背靠墙壁站了很久,对方似乎永远不会疲惫, 也永远不会厌倦, 似乎一生就这一次,一旦停下便会失去一切。
起初还是愉悦,时间久了却渐渐麻木, 直到最后实在喘不过气, 陆子溶便抬手放在对方蒙眼布的系带处。
花继绝匆忙去护,口中就放松警惕,让他逃了。
“花公子,你这是……”
不待陆子溶说完, 他便感到身子一轻, 整个人被打横抱起送到长椅上。
花继绝将他揽入自己怀中,手臂圈住他的腰, 低头啜他的耳垂, “秦州来的那封信, 署了齐务司的名,想来是石寅擅做主张, 陆太傅没看过吧?”
陆子溶:……
他打算这个姿势聊齐务司的信?
事实上, 花继绝就是这么打算的。
二人就着这个姿势聊了一下午的正事。分开前, 花继绝摸到了陆子溶腰间挂的香囊, 笑道:“楼下摊子上买的一对?送我一个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