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谋而合、心意相通么?
陆子溶脸颊泛红,小口啜着茶,目光凝在花继绝蒙眼的布条上,忽然很想看看那双眸子里是怎样的意气风发。那个人浑身发着光,只这一处扑朔迷离。
那天,花继绝讲了很多,直到天色渐暗,他好似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连用了三大盏茶,将那一壶清理得一滴不剩。他起身道:“一壶茶吃过了,花某告辞。”
陆子溶立即起身,“方才花公子说的几件事,陆某亦有看法。不知公子明日是否还在这边,再与我来心月楼一叙如何?”
“不……”花继绝皱眉,抬手扶自己的蒙眼布。他方才站得急,打结处让墙上钉子勾了一下,几乎要掉落。
陆子溶见状便去到他身边,打算替他重新系上。未料对方反应很大,生怕他扯掉布条似的,慌乱地出手挡他。
陆子溶眸光一黯,低垂着眉眼,用布条打出一个工整的结,闭了闭眼,“陆某是不是打扰到花公子了?若果真如此,花公子直说便是,你我之间亦可只谈公事。”
话音渐低,最后他的掌心抚过刚打上的结,手指带过对方鬓发,再缓缓落下。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肘让人抓住。他看向面前的人,这瞎子像是随便一抓,只抓住了他手肘,又觉得不太对,再慢慢挪到手腕。
“那……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此人开口似是费了极大力气,“不打扰的,其实我、我……”
他动了动嘴唇,半晌没说出后半句,有些失态地道了句「告辞」,便匆匆离开屋子。
花继绝踉跄着出了心月楼,到了街上又闻四下喧嚣,便只得往官府跑。他的住所在凉州官府,在这么个灯火通明的夜晚,那似乎是唯一的安宁之处。
进入自己宽敞的居所,他立即反锁了门,跌到座上。他静静坐了片刻,忽地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发出闷哼。
这两年他始终在边境游走,从未担心会与陆子溶相遇。而此番孔义要他出使舜朝,他明知陆子溶在舜朝使团中,却没有拒绝。他暗下决心,必须远离此人,杜绝公事之外的一切交往。
他觉得自己把持得住。只要不靠近,就不会再有不轨之心。
可谁知道——陆子溶竟主动靠近他!
他无法判断陆子溶的意图,像是真心结交一个挚友,又像是借私交影响他对舜朝的态度,又像是……
他逼着自己停止去想更多可能。
对于这份热情,他起初只想温和有礼地拒绝,可中间不知怎么的,他一再放纵自己,只想多贪片刻,便陪陆子溶吃了一壶茶,聊了不少往事,竟还答应他明日继续!
想着这些,他不住地摇头,谴责自己做过的事。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再多看陆子溶几眼,他心里那摊死灰一定会复燃。
明日就去告诉陆子溶,他们之间只谈公事吧。
花继绝如此打算着。
陆子溶离开心月楼便乘车回了秦州,秦州官府距边境较近,到达时未及人定。
他先往正厅望了一眼,从半开的门里瞧见石寅正在翻阅文书,这时一名衣着朴素之人上前禀报,贴着他耳边说了几句,石寅神色一变,挥手将对方赶走,然后猛地把桌上文书扫到地上,叉着腰喘着粗气。
陆子溶缓步入内,“凉州区区弹丸之地,能搜刮多少油水,为何盯着不放?”
“自两年前济王之乱后,大舜至今四境安稳,国库日益积累。也就田州造船有些花费,可如今船已造成,海也出了,不见你们带回什么来。再向凉州要钱,又为的什么?”
石寅抱着胳膊别过头,“出了海,找着了仙岛,可不得再花钱……罢了,这不是我能和你说的,你自己回京问去吧。陛下不是倚重太傅么?你怎么不去问他?”
陆子溶静立片刻,不用问,听到「仙岛」二字,他已差不多猜到了。
几十年前,年轻的皇帝傅治决定在宫中建一座仙教的庙宇,遭到群臣反对。
当年,一名被齐复迫害的堂众从致尧堂逃离,为解毒而沟通天地,竟意外悟得长生之法,由此创立仙教,不久就因为「求长生」而受到皇帝注意。
一来,那时舜朝并不安定,新建庙宇劳民伤财;二来,众人担忧仙教会施什么妖术扰乱朝纲——皇帝与群臣周旋良久没个结果,出于对长生之事的执着,他终于开了杀戒。
在那场腥风血雨中,殒命的大小官员加起来三百多人,其中品阶与名望最高的御史大夫,便是陆子溶的生父。
而今,舜朝的国力已容许皇帝随意造船出海,但令陆子溶不快的是,倘若此番压榨凉州真是为了皇帝修仙……那这位皇帝陛下,毁约也太快了。
毕竟济王之乱时,陆子溶用尽心思救下他,却只让他许了一个凉州。
陆子溶望向仍在恼怒的石寅,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他出门时见又有侍从进来找石寅,便在门口多听了两句:“已经查到,那个花继绝的确是舜人,只不过是幽州官府举荐的,具体来历也不清楚……”
“那还不快去查?!幽州知州是丞相的自己人,这还查不到,要你们何用?!”
陆子溶还要处理今日送到的文书,没听他们查这个查那个,只是听了一耳朵花继绝的名字,便不由自主记挂着。
他在书房批复文书到后半夜,回了自己寝房,却毫无睡意。
他支起窗子坐在下头,这夜月光明亮,照得庭院如同白昼。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将心里藏的那个名字吐出来,白日的事在眼前重演,他不禁勾起唇角,轻轻闭上双眼。
这种陌生的感受他似乎从未有过。不,在梦里有一次。两年前济王案中,他差点亲手把傅陵捅死的那天夜里,他在梦里也是这种感觉。只不过对方是傅陵。
提到这个名字,陆子溶心中恨意便止不住地往上涌。他翻出那个装满了文章的木盒,挑了最初的几篇来读,字字句句都控诉着那人的暴行。
他愤恨了一阵,叹一句「反正是死了」,便扔掉木盒颓然靠在椅背上,竟渐渐生出些忧惧。
花继绝此人没有出身、没有过往,他游走在边境为百姓排忧解难,却遮住眼睛不将心绪示人,仿佛一个工具、一个符号。陆子溶同他见了两面,艰难窥得些许他的真性情,也感受到他强烈的防备之心。
这样的人物,真的是可以靠近的吗?
他拒绝了世人,又凭什么允许自己靠近?
花继绝看上去那么年轻,他没道理选择自己这个年纪的人。况且自己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曾因此被手下背叛,想来不讨人喜欢。自己如此淡漠之人,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必定会觉得无趣吧。
还有一桩事,陆子溶这具身子,是、是被人碰过的……
当时傅陵拿这种事做交易,陆子溶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直到有一个人真的出现,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有这么多可能会被介意的地方。
要么就把不堪的过往藏一藏?反正对方也掖着不肯说。但万一哪天被问起……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中横冲直撞,陆子溶深吸口气把自己带回现实。总归他们不过一同吃了一壶加一盏茶,并约定明日再吃一盏。仅此而已。
“多大年纪了,陆子溶,跟个孩子似的。”他轻念出声,而后取纸笔,写了封简短的书信,唤来致尧堂的白鸟,小心绑在鸟腿上。
那信封的抬头写着「海堂主亲启」,旁边一行小字:“若不在堂中,请烧毁,私事勿代拆。陆。”
作者有话说:
啊,是初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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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次日陆子溶去心月楼赴约, 二人喝着茶聊着天,稀里糊涂又约定次日见面。就这样一天天地,连着见了几日。
大多数时候, 他们都在聊边境政务, 偶尔说到私事,花继绝总是躲躲闪闪。但他会主动触碰陆子溶的身体, 虽然每次都发着抖, 但在那躲避之中,陆子溶总能发现几分压不住的渴望。
他不敢细究。但这些天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过上了另一种日子, 明明还是一样每日处理公事, 心境却全然不同。
似乎过去这些年压在身上的包袱突然被人拎走,一切都轻快起来。
二人吃茶的房间始终没换过,房里一张桌子、相对两把椅子,确有些疏离。这日陆子溶比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到达, 叫来伙计道:“你家二楼尽头的雅间, 里头只有一张长椅么?过会儿花公子到了,带我们去那间吧。”
伙计为难道:“可那是看歌舞的雅间, 那歌舞……”
不待他说完, 门口便有人高声道:“花公子到了——”
“无妨, 就那间吧。”
伙计带二人上了楼,将他们领到尽头的房间。花继绝靠在长椅的一端, 陆子溶便自然坐到他身边, 衣摆交叠, 用茶时身体偶有触碰。
陆子溶如常同他交谈, 面上却渗着浅浅的笑意。气氛原本十分融洽, 长椅所对的窗外却忽然奏乐开场, 十几名年轻貌美的姑娘鱼贯而入。
只是她们穿得……未免太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