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这才想起,心月楼的歌舞分几个台子,二楼的贴着「孩童禁入」。他面露尴尬,正庆幸身旁之人看不见,又听窗外弹唱起了香艳的词曲……
“花公子……实在抱歉,我不知这里是……”
“不要紧,”花继绝蒙眼面向舞台,大大咧咧往后一靠,一手干脆搭在陆子溶肩上,“我不比陆太傅,我就是个为脂粉红颜折腰的俗人。虽然看不见,听个声闻个香,我也痛快。”
陆子溶整个身子蓦地僵住,他匆匆埋头吃茶,将面容埋在水汽里,在眸中熏出湿雾。
他为何要这么说……是在暗示什么、警告什么吗?
陆子溶轻咬下唇,尽量把话音放得平稳:“原来花青天喜好这个,若是如此,府上想必妻妾成群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花继绝倒了一盏才煮好的茶,送到他唇边,“这是心月楼从南边高价收的正山小种,体寒之人还是多喝这类,别碰那什么薄荷茶了。”
二人的话音同时出口,接着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陆子溶没有接那盏茶,而是就着他的手慢慢啜尽,而后接过茶盏,从另一个茶壶中倒出一杯,也送到对方嘴边,“给,薄荷茶。”
花继绝也就着他的手,在方才他下嘴的地方用完一盏,“我妻妾成群……这样么……”
这时突然传来叩门声,和方才那伙计的话音:“花公子,衙门里的人来找您了,快躲一躲吧!”
花继绝倏然起身,“来了多少人?”
“来了一队,外头的窗户都盯上了,您还是在店里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花继绝转向陆子溶,“你……”
陆子溶毫不犹豫,上前两步扶住那个瞎子,沉声道:“我替你看路。不然他们见着我,也能盘出你来。”
外头传来脚步声,陆子溶拉起身边人,从窗户翻出房间。位置已然暴露,他们只得从另一侧楼梯下到一层,避开门口守卫的视线,在大堂人群中穿梭。
眼见追兵靠近,陆子溶拐进边角处一条狭窄的甬道,往里望一眼道:“七间破旧的屋子,可有通向室外的?”
“都是堵死的。”花继绝快速道,“进第三间,可以反锁。”
脚步声越来越近,陆子溶将瞎子护在怀里,进入甬道。然而第三间屋子里堆满杂物,再站两个人会非常拥挤……
“进去那里了,快追!”喊声从身后传来。
花继绝用力将他推向屋里,后背重重撞了一下。推挤之间,门反锁上了,陆子溶则被绊倒在地,半个后背靠在墙上。而花继绝堪堪撑住了墙,却无法站直,只得俯身维持平衡。
二人离得近,又是正面相对,方才躲避追兵都一脸淡然的陆子溶,这时候脸红了。他盯着花继绝英挺的鼻梁和精致的下巴,印着浅淡疤痕的脖颈和锁骨,杂沓脚步声中,他甚至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而面前人就那么撑着墙俯身,看不出神色。
妻妾成群呵……
砰!
就在这时,杂物堆上某块木板受到外力,失去平衡掉落下来,竟落在花继绝的后背上。他毫无防备,双腿一软便向前趴了下去——
直直趴进陆子溶怀里。
陆子溶不由得屏住呼吸,一只手环住他腰背,发现了他身上绽开的血迹。掉落的木板上有几颗铁钉,在他背上刺得很深,大片殷红铺开。而在他嘴角也挂着红,沿着下巴滴落。
门外传来怒喝:“里面什么声音?第三间锁了?!快给爷打开!”
面前人额头上滚下大颗汗珠,紧抿的双唇显示出他的挣扎。陆子溶的心揪起来,却只能不断用自己的衣角堵住地上血迹,防止它从门缝流出。
可他却无法集中注意,无论此地有多少血,他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彻彻底底地怀抱着花继绝。在杂乱、脏污、疼痛、危险中,他硬生生抢来一怀旖旎风月。
门外又是伙计的声音:“这里放的都是贵重建材,建材掉落是常有的事。我们也没有钥匙,您若一定要进,我现在去老板家中问问……”
陆子溶盯着面前沾血的双唇,自己稍一抬头就能碰到。有一瞬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吻上去,就算被对方记恨也没关系,花继绝不会公报私仇的。这是陆子溶第一次为一个人动心,他不想无果而终。
然而在他酝酿勇气之时,却先从对方身上发现了反应。
“罢了,走,去那边瞧瞧。”
“您不进吗?若是官府公干,我们老板定会配合……”
“不是公干,我们找人。走了。”
陆子溶发现,面前人某处正在不合时宜地下压,像石块一样硌着他。
这、这是……
他大为震惊,很难想象一个人如何在受伤流血时,却记挂着这种事。可转念一想,若此人全部的自制都用来对付疼痛,那么真实的愿望就再无法掩饰。
花继绝这样的人……会想要……他吗?
可此人是远近闻名的花青天,无欲无求传奇一般的人物。真实的愿望被看穿,岂不是羞恼不已……
惊喜过后是期许,而后是更深重的担忧。陆子溶揽住对方的手微微发抖,亦无力抚平紊乱的呼吸。
门外脚步声渐远,陆子溶感到身上那块石子慢慢平了。花继绝抬起手臂摸索着打开门锁,接着整个人往外翻倒,捂着伤处,五官拧在一起,哭了句:“好疼……”
陆子溶一怔。花继绝这个样子,是在……撒娇?
花青天也会撒娇?
“好疼……天杀的破木板子……”他一边嚎着,一边让陆子溶身上蹭。
陆子溶被他「哭」得心头如蚁爬过,受不了他这可怜样子,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简单为他止血。可无论他如何搀扶,这家伙就像烂泥似的扶不起来,逼得他将对方抱出这间破屋子,让伙计找了处干净地方。
伙计叫来大夫,为花继绝处理背后的伤口。
陆子溶不知那大夫用的什么药,想来不是自己见过的——不然花继绝怎么会蔫蔫地趴在榻上,大夫一上药就疼得嗷嗷叫,可怜巴巴的样子像要哭了似的,让他不得不坐过去,握住对方的手来安慰。
直到大夫离去,也没有松开。
这个人……也有如此天真可爱、如此真实的一面吗?
还是说他做出如此模样,是为了遮掩方才的尴尬?
——是自己想多了么?
“花公子,”陆子溶双手间触感温热,怔怔望着对方的蒙眼布,“你当真妻妾成群么?”
花继绝明显一哆嗦,抽回手翻身背对他,嘟囔了句:“不好骗啊,陆太傅。”
半晌,榻上人的呼吸渐渐均匀。陆子溶在他身侧斜倚床栏,放下帷幔守着他,过一会儿也睡去了。
反正这里不会有旁人进来,一起歇息片刻也不要紧吧。
直到那晚陆子溶回到秦州官府自己的房间,注意到脖颈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红痕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还没等陆子溶琢磨明白怎么回事,窗外便来了白鸟。他取下信封,一眼便认出海棠的字,陡然心跳加速,瞧一眼大门紧闭,匆忙拆开。
前些天在信上,陆子溶向海棠提了花继绝此人,并面红耳赤地写下字句,找她这个行家询问如何吸引他、试探他。
然而海棠的回复并非一封信,而是一份各种药材组成的配方。陆子溶仔细看来,这竟是……前世他在芭蕉小筑时,傅陵第一次夜里来找他,给他那杯药酒的配方。
陆子溶嘴角一抽。所以海棠的意思是——不要犹豫,直接上?
作者有话说:
海姑娘看透了一切=W=
下一更晚上10点
第78章
陆子溶设想了一下海棠的提议, 顿觉脸上滚烫。
这法子似乎……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向来谨慎,将配方收好,次日仍旧去了心月楼。然而花继绝也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如常与他谈论游历见闻和边境近况。
花继绝告诉他, 那天来捉他的是孔知州的人。孔义虽然表面上对他爱重有加,实则不可能不忌惮他这个声名远播的客卿, 总想派人监视他。
这些天他来见陆子溶, 不愿让凉州官府知道,就随便找了借口出门。若让孔义的人抓住他在心月楼,日后可能会限制他的行动——就没那么容易出来见面了。
每当提及那天的躲藏, 花继绝还会大方露出自己的伤口, 让陆子溶帮他上药,并在药水接触皮肤时鬼哭狼嚎,再抱着陆子溶的手臂寻求安慰。
一切看似正常,像是某个尴尬的场面从未发生。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 却卡在某条线上, 无法逾越。
眼见石寅一封封地与京城通信,陆子溶感到下次会谈的时间不远, 便有些坐不住。倘若此番边境之行结束, 使团返回京城, 他与花继绝便再无相见之期了吧。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上心至此。倘若就此放手, 或许会遗憾终生。
所以尽管没有万全的把握, 他也必须走出这一步。
在而立之年做这种事, 显然太过天真——他的年少荒唐, 迟来了太多年。
五月十三, 竹醉日。陆子溶提前半个时辰到达心月楼, 找伙计点了一坛竹叶青酒,再趁对方不注意将调制好的药粉撒入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