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楼?”陆子溶望向最为繁忙的一家歌楼。怀忧奇道:“开遍大舜的心月楼,都开到凉州来了?”
这话让一旁的小贩听去,她热情地解释:“这家店和大舜的心月楼没有关系。当初这家的老板重金延请花青天题匾,花公子落笔就是这个名儿。”
听到花继绝的名号,陆子溶莫名浑身不自在。怀忧全无察觉,“倘若日后大舜收复凉州,也不怕真正的心月楼找他们算账?”
“真正的心月楼不会找他们算账,只会见他们做得好,收并了他们。这个花继绝,做得一手好生意。”陆子溶沉声道,“老板,这心月楼掌柜的是什么人?”
“唔,掌柜的姓沈,他家女儿原本是玉盈会有头有脸的沈书书姑娘,前些年获了罪。好在有花青天帮忙,把玉盈会抄没的钱财用来重建乐坊,沈家才得了生计。”
玉盈会,沈书书,花继绝……陆子溶凝眸思索,这些事似乎有什么联系。
陆子溶问完话,随手在摊子上买了一对香囊。此时心月楼大堂人声鼎沸,台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陆子溶进去看清台上,着实一愣。
这人不是——花继绝吗?
花继绝一身劲装执剑而立,虽看不到眼神,仅凭傲然的身形,便被那意气风发的姿态所感染。陆子溶忽然觉得今天穿得多了,分明没有那么热,到了聚集之处便感到浑身躁动不安。
一旁的观众告诉陆子溶,这位花公子今日在此设擂,打擂者若胜过他,他便答应对方一件事,反之亦然。
花继绝是官府客卿,手中握有不少权力,可凉州百姓知道他的为人,而且从未听闻他有武功在身,所以无人贸然上台。
这一出是为了吸引谁?陆子溶很快冷静下来,盯着台上的身形。
片刻之后,人群中竟真有人跳上台,从袖中抽出短刃,直向花继绝刺去——
接下来,凉州百姓们第一次见识到了会武功的瞎子是如何打架的。花继绝不必看对方的出招,竟能准确感知对方下手的位置,一招招化解攻势,再趁对手震惊受挫之时将其掀翻在地。
台下有懂行的给众人讲解:“花青天感受到风声和气流,就知道对方往哪打了。”
而陆子溶看得更透,花继绝出招的时机十分巧妙,掩盖了他双手无力、下盘不稳的事实。身法如此出色之人,力道却远远不及,他不会是受过什么伤吧?
这个花继绝身上,似有不少秘密。
第一个挑战者倒下后,人群中忽又跳出几人,不顾擂台规矩,一齐向花继绝攻去。陆子溶望着他们周旋,发现这几人同第一个打擂者一样,都穿着极为朴素的粗布衣裳,扔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朴素得就如同……
如同……他们从秦州跟了一路,跟丢了的那辆车。
花继绝招架着那些人的攻击,逐渐后退,直到靠在柜子上。那里有一排茶盏,他用剑试了一下位置,忽而发力,将一个个茶盏分别向对手送去——
啪! 啪!
……
“天啊,是精准之术!”
“瞎子怎么去学这个?”
几名打擂者每人脸上砸了个茶盏,满脸是血倒在地上。
“好!”人群中爆发出叫好欢呼声。
第一个被打倒的人站起来想跑,却被花继绝一手拎回来。他把地上每个软趴趴的人都拎在手里,道:“方才说好的,若是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听到这句,陆子溶挤到队伍前头,恰听见了对方压低的话音:“告诉你们主子,凉州三千兵力分布在城中各处,郊野也都有民兵守卫。丞相大人若玩得起,我花继绝奉陪到底。”
说罢,他用力一推,手中之人被他推出人群,“小沈,扔出去!”
几名打擂者被心月楼伙计扔出了门。
陆子溶将方才的见闻串在一起,他猜得不错,石寅叫停与凉州的谈判,定然另有所图。只不过石寅低估了这位「花青天」,派几个打手就想搅乱凉州,当真痴心妄想。
“今日擂台已毕,诸位散了吧,余兴未尽的,可以在楼里看看歌舞吃盏茶。”花继绝不忘给心月楼招揽生意。
“花青天,今日为何在此摆擂啊?”
“明日还来吗?下次什么时候?”
“我家小姑娘喜欢您喜欢得紧,我想下次带她来看您的英姿!”
百姓们问题很多,花继绝一一应付过去:“今日是临时起意,往后不来了……”
陆子溶长身而立,沉默着站在台前,眼见围观众人都被花继绝打发走,忽然开口:“像你方才那样击打茶杯,若是我的话,侧过脸便可用鼻梁回击。精准之术中,所用攻击之物应尽量细小,你若技巧娴熟,先击碎茶杯,再用碎片伤人更佳。”
他说着上了台,他知道对方能分辨出自己的声音,却不明白花继绝为何浑身一僵。
“再同我打一场吧,”陆子溶缓步上前,抬手便打,“按你的规矩,谁输了便为对方做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我不和你打。”花继绝话音沙哑, 不断后退躲避攻势。
陆子溶才不理他,继续出招,生生将人逼到墙角, 逼得对方不得不接。
陆子溶力道不足, 所以极少直接和人动手。但一对上花继绝却发现,此人的力量竟连他也不如。
他一边和对方过招, 一边仔细观察此人, 发现露出的手臂和领口处,有许多散乱的伤痕。他在致尧堂这么多年,从不知有什么东西能将人伤成这样, 不像是刀枪所致, 而像是……整个身体被拆开后,重新拼合的痕迹。
这一分神,陆子溶便让对方擒住,双手被剪在身后。他稍稍一挣, 逃脱的双手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 又被对方抓了。
花继绝突然发力,强硬地将陆子溶按在柜子上, 茶杯茶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陆子溶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他手腕让人箍着, 身体被迫贴着柜子, 与面前的男人之间只有两拳。他看到对方的脸颊微微泛红,呼吸快且凌乱, 胸膛明显地起伏着, 汗水湿透的衣衫下隐约可见紧实的肌理。
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想要闻闻这个人是什么味道。可惜对方用了太重的香, 已分不清哪一调是本来的体香了。
人说绝尘公子清冷淡漠, 只有陆子溶自己知道, 他们说的是自己外头那层冰冷的外壳,无人知晓内里真实的模样。
而此时此地,那壳子仿佛被曝晒在烈阳之下,迅速融化成水,将其中包裹的多情毫无保留地示人。
他从未这样欢喜,也从未这样窘迫。他知道自己必须克制,不然若这样信马由缰下去,自己不定干出什么疯事来。
陆子溶咬住下唇,用指甲掐进手心,勉强驱散胡思乱想。
他听见自己心跳得极快,以为自己愣神这一会儿,已被对方彻底拿捏。谁料抬眼去看时,花继绝竟一动不动,手上力道还在颤抖,似乎他自己才是失态的那个。
陆子溶迅速弯起手腕,分别从左右袖口拈出细针,弹向对方手肘的穴位。花继绝毫无防备,双手脱力,轻而易举被他捉住束在身前。
“你输了。”陆子溶道,“你答应我一件事,陪我——吃一壶茶,如何?”
对方除了招架外不给任何回应,陆子溶生出些莫名的忧惧来。他说话的同时,手上力道稍稍放松,放到一个对方能挣脱的程度。
倘若花继绝不愿接近他,他不会强留。
然而花继绝似不曾察觉力道的变化,低低道了声:“好。”
心月楼伙计听说花公子要留下吃茶,忙打扫了靠窗的雅间。二人坐进去,陆子溶仍是点了一壶薄荷茶,伙计道:“我们这儿的壶分几种,有小壶,中壶……”
“要最大的。”
这是他们二人异口同声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匆匆对望,随后陆子溶垂下目光。
陆子溶有一整套应付他国使节的辞令,但在花继绝这个人面前,他不愿把自己变成那样。
直到伙计提来一壶茶,他才终于憋出一句:“花公子在出任凉州之前,是做什么的?”
对方明显一愣,挠了挠头,“不过是……四处云游啊,什么的……”
伙计忙道:“这位公子,您可别问这个,花公子最不爱提以前的事了。您不如让花公子讲讲,上次宁州那个案子是如何破的吧?”
被伙计这么一引,花继绝总算肯说话了。讲完一桩公案,伙计便又问另一桩,可以看出这些事他早已听过,仍乐意再来一遍。陆子溶跟着听了一会儿,将话题引向花继绝这两年来鲜为人知的功绩。
花继绝本是来凉州官府帮忙的,但他光芒太盛,很快便被知州孔义送去临近的几个州做事。他处理政务很有一套,别人或许看不出,但陆子溶听他讲了诸多细节,才知道他并非只为平息事端、积累政绩,而是从始至终都在关心和保护每一名牵扯其中的人,无论官员还是百姓。
而且最令陆子溶讶异的是,花继绝行事颇有几分他早年的作风。他的许多想法并未广泛流传,或许只在东宫和小傅陵提过,甚至没有落成文字,更不可能被远在边境的花继绝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