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深入舜地,这听上去不是个凉州会答应的要求。但陆子溶很快便收到回复,信是知州孔义亲笔所书,对他的提议欣然表示同意。
双方在秦州官府会面。凉州使团有十几人,石寅拿着名单,连着念了几遍「这花继绝是幽州过去的」。
陆子溶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要是舜人,将来就可能返回舜朝;只要身在舜朝,就不可能不受舜朝官场的影响。
而舜朝官场,如今是由尹丞相把持的。
让一个舜人带领使团,又有谁能为凉州说话?可凉州本就无人可用,孔知州总不能自己来吧?
以一己之力对抗时局,陆子溶这么多年都没做好这件事。
他孤单极了。
会面当日,在秦州官府正厅,陆子溶身着正一品官服高坐主位,桌上放着明黄色绢布包的印鉴。
时辰到了,门口的侍从唱道:“凉州使者到——”
礼钟敲响,陆子望向门外的队伍,根据先前所得的线索,他猜测那名叫花继绝的是位仙风道骨放荡不羁的老人。
然而当他真的见到使团团长时,发现此人冠服齐整,身量高大,宽肩窄腰,眉眼间缠着一块布……
看这容貌,分明是个弱冠的青年。
青年步履稳健地上堂,虽然看不见,却走得不偏不倚,举手投足间尽是朝气。他朝陆子溶端端正正地作揖,用清亮的话音道:“凉州花继绝携使者拜见大舜太傅及诸位长官。”
明明是严肃的场合,此人说着话,竟在唇角挽起一个笑。
望见那个笑容时,陆子溶蓦地怔住。五月暖阳穿过屋顶,铺洒在蒙眼的面容上,好看极了。有一瞬间,陆子溶突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整片天地似只剩明朗的笑意。
他似乎有很久很久,没见过阳光了。
“陆太傅?”身边人的呼唤打破了过长的沉默。
“哦……见过诸位。”陆子溶匆忙回礼。
“我发的什么疯,”他暗自心想,“我又不认得这个叫花继绝的家伙。”
作者有话说:
明天10点见-下周全文完结
第75章
花继绝代表使团呈上草拟的文书, 上面详细列了归附大舜的事宜。陆子溶快速看上一遍,其各项条款中规中矩,并无明显偏向。
他看后交给石寅, 果然, 石寅气势汹汹道:“依本官所见,这里头有几条得改一改。”
花继绝彬彬有礼:“石司长但说无妨。”
“这些年大舜为凉州投入不少, 如今国库不充, 没那么多闲钱再给凉州。归附之后,凉州沐**恩泽,与整个舜境互市往来, 本就是一桩得利。所以此时, 凉州理当拿出诚意。”
“凉州归附后,所有官员必须经过大舜的考核方能任命,凉州官府内须有五成官员是舜人;大舜也要在凉州驻军,现有凉州官军悉数归大舜派驻的总兵管辖, 原凉州官员不得保有私军。”
“一应交接事务均在凉州办理, 费用自当由凉州官府负责。从凉州入舜的官道和商道,也由凉州人自己负责修葺。至于减免赋税, 凉州今年并无灾情, 这要求实无依据, 就删去吧。”
“另加上一条——日后凉州与大舜便不分彼此,凉州的制盐之法也没必要再藏私, 不如传授全国, 让所有临海州府都能制出凉州盐。”
石寅大言不惭地说了几条, 听得陆子溶蹙眉。这是打定主意凉州会无条件服从, 所以要求提得无所畏惧。
陆子溶望向花继绝, 看不到他的眼神, 只见他仍旧浅浅笑着,笑得有些晃眼。那自信的模样像极了与对方有约在先,打算用凉州人的妥协换取丞相的青睐。
然而花继绝徐徐开口,说的却是:“凉州人靠制盐为生,若大舜人人学会了制盐之法,凉州百姓的生计又当如何维系?”
石寅的脸色冷了下来,盯着这个眼瞎的年轻人,咬牙道:“花继绝,你可是幽州派去凉州的,你是舜人!这时候该为谁说话,想不明白么?”
使团成员议论纷纷,显然是没想到舜朝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占凉州便宜。
而花继绝稍稍扬起下巴,唇角的笑愈发深了,犹如三春暖阳,融化了一室萧瑟,晃得人移不开目光。他轻快道:“我在凉州官府做事,自然为凉州人说话,这有什么想不明白?”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石寅竖目瞪眼,脸红脖子粗,高声道:“你难道在凉州待一辈子?!只要你回到大舜官场,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大舜官场由谁掌管,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吧?”
下头有明白内情的人悬起了心,这就是明晃晃是威胁啊。
“大舜官场——不是由皇帝陛下掌管么?”花继绝背着手从容上前,朝座上一揖,“陆太傅,这位石司长提出的条件,恕凉州不能答应。”
“陆太傅,”石寅气势不减,“既然无法达成一致,今日便先到这里。待我们分别回去商议后,改日再谈吧?”
“也好。”陆子溶面上淡淡。
只是在石寅气鼓鼓地回屋后,陆子溶去了使团休整的屋子,见众人已收拾得差不多,便来到花继绝面前,朝对方一礼。
靠得近了,陆子溶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大抵是天气闷热,还有些喘不过气。在这种怪异的状态下,他有一瞬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怔愣片刻后,才垂目开口:“可以请花公子吃一盏茶么?”
无论是官府客卿还是使团团长,都不是正式的职务。陆子溶以「公子」相称,意图非常明显,这是私事。
“还是改日吧,不好让大家等我一个……”
陆子溶注意到,对方不由自主地往后迈了一小步。他心里一凉,绝尘公子美名遍天下,若是他主动邀请,即便是政敌也很少直接拒绝。
然而使团众人却道:“还要再收拾一会儿,这可是陆太傅……”
花继绝被同伴卖了个干净,只得不情不愿地跟陆子溶去了里间。
“这是双叶薄荷茶,今日这样将夏未夏的天,消暑再好不过。边境之地不兴这个,你尝尝可用得惯。”陆子溶深谙待客之道,亲自满上对方的杯盏。
花继绝举杯便饮,杯盏挡住表情,不知为何,陆子溶觉得他此刻有些局促。
“今日之事,陆太傅不必忧心。”花继绝一边用茶一边道,“花某为凉州官府做事,自不会委屈了凉州人。这边还有陆太傅坐镇,太傅才是手持金印之人,不必怕他。”
“你知道金印?”陆子溶抬眸与他对视,或者说,与那块布条对视,“石司长并非信口胡诌,他敢如此威胁你,你又全无顾忌,他日回到舜朝,你必将受丞相一派的牵制。不可为了一时意气,不顾自身前程。”
口中吐出的话全不受控,这样劝说对方,明明对陆子溶自己毫无益处。
“陆太傅不必担心我,我此生都不会回舜朝。”花继绝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陆子溶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拦他,“这便走了?我还有些话……”
“一盏茶。”花继绝将茶盏往桌上一敲,粲然一笑,“陆太傅说,请我吃一盏茶。”
陆子溶哭笑不得,又是自己理亏,只得由着他去了。毕竟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留人家是为了什么。
凉州与大舜的第一次会面并不愉快,石寅叫停的原因,陆子溶大约能猜到。若只是写信回京与丞相通报情况,那倒没什么;就怕趁这档口搞出什么骚乱,把凉州搅混了,再趁火打劫一番,就不是他能够阻止的了。
“太傅,您有必要亲自去凉州么?”怀忧一边扶自家主子上车,一边劝道,“您就带这么几个护卫,要是让凉州人摆一道可怎么办?您若是怕那里出什么乱子,多派下面的人盯着就是了。”
陆子溶无奈轻笑,“凉州人是不会算计我的。”
此番去凉州,陆子溶也是想回故地看看。如今的凉州知州仍是孔义,当初他对孔义、对凉州都是有恩的,所以并不担心。
至于还有没有其它的意图……
陆子溶觉得自己心里隐隐怀着见不得人的希冀,由于太过隐秘,连自己也无法觉察。
从秦州官府到与凉州的边境,四下越来越荒凉,陆子溶身边一辆朴素的车驾便越来越显眼。往来凉州的大多是富商,朴素到过分的车很难不惹人生疑。
陆子溶吩咐车夫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追到了凉州城的闹市。然而当他到达时,车停在路边,车上已空无一人。怀忧将车厢检查一番,什么也没发现。
是自己紧张过头了么?陆子溶用指骨刮开蹙起的眉头,下车在街市中闲走。
自打孔义出任凉州知州后,这块千疮百孔之地总算免于战乱,仅两三年便明显富庶起来。这条街店铺林立,小贩叫卖、行人往来不输大舜其余州府,再见不到从前的饥馑。
不过制盐、贩盐的店铺占了几乎一半,不仅是因为凉州人有制盐的独门秘方,更是因为在稼穑铸造等方面,凉州人的手艺跟不上,卖不出好价,便渐渐没人做了。
陆子溶顺着人流前行,被他们带到一条全是歌楼舞榭的街上。玉盈会没落之后,凉州涌现出多家乐坊,直接凑了一条街。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了,自然有闲钱到这种地方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