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知他真的做了六皇子的先生,才知道这孩子的聪慧都用在了手艺上,读书习武治国理政一概不爱。碍着他陆子溶的面子勉强完成课业之后,就不知躲到哪鼓捣去了。
“这个做了一整天,那昨日布置的两篇文章,殿下写好了么?”陆子溶耐着性子问。
一提到文章,傅随就瘪了嘴,“还没写,先生不是说明天交嘛……”
“那……罢了,明日早课交上来。若再写不完,便收了你那些锤子钳子,做好课业再领回去。”
其实陆子溶想说的是「再不写我就不管你了」,但现在的他已能明白,这样的话对一个依赖自己的孩子是极大的伤害。
他被六皇子送到宫门口,乘车回府后天已全黑。他想起那个石寅在乾元宫的话,紧绷着面容去了书房,铺纸研磨一气呵成,成就一篇言辞犀利的文章,句句反驳石寅的谬论。
他写得浑身僵硬,折好字纸,伸手去够柜子里的木盒,却把它碰掉了,里头一叠写好的文章散落满地。
陆子溶俯身拾掇,难免看到从前的文字。木盒最下面,是两年前他从云州回来时所作,那时每篇文章骂的都是同一个人……
像是开了闸门,种种回忆涌上心间。陆子溶轻按额头,缓缓坐到窗前靠上椅背,在明朗的月光中阖目。
两年前,陆子溶在云州的一间客栈里醒来,发现身上持续多年的寒意消失了,通身刀剑伤痕也被处理过。一夜之间,他似乎成了全然正常的人。
他出门打听,始知不久之前长往殿倒塌,而他就是在那天被蒙面人带到客栈,叫了大夫,又付了一个月的房钱。再打听京里的事,客栈老板知之甚少,只说得出济王造反失败被杀。
陆子溶状似随口问:“所以如今还是太子监国么?”
“太子?哦对,他死在那场叛乱了。”
陆子溶一怔,又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太子薨逝后,竟不追谥不治丧不举哀,以至于众人几乎忘了这位曾经政绩斐然的太子。
无端坍塌的长往殿,死去的太子,自己身上被拔除的「经年」——陆子溶大约猜到了一些事。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卷逐渐走向he,受会动心,火葬场的火苗还在继续烧,但不会再把攻往死里整。
晚上10点还有一更
第74章
最初陆子溶猜到原委时, 尚未有什么感觉,就像从前每次傅陵为了他而负伤,他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该说的都说了, 听不听是对方自己的事。
但他还是想弄清本末, 便辗转打听到长往殿众人的临时居所。一见到那位仙长,对方就一根手指挡在唇上, 道:“别问。忘记来路, 你就看见前路了。”
陆子溶抿唇,半晌之后,低低问了句:“他……真的死了吗?”
“真的?”那仙长轻笑, “你并不真的在乎他是死是活, 不是么?”
陆子溶愣住,他的确不怎么在乎,却一时手足无措。那天夜里他回到住处,外头倾盆而雨, 就像……芭蕉小筑的第一场夜雨……
尘封许久的往事涌入脑海, 陆子溶竭力克制,仍无法掩去眼角眉梢挂着的恨意。
他对傅陵百般关爱十余年, 付出了多少真心。可傅陵却使他声名扫地, 对他肆意羞辱, 甚至眼睁睁看着他死,也不愿拉他一把。
这种忘恩负义的畜生, 就该遭天谴, 天打雷劈, 万劫不复!
陆子溶后悔当初对傅陵施刑时, 不曾亲自动手。
这些年来, 他曾经恨过齐复, 恨过朝中奸党,恨过入侵者的铁蹄,甚至恨过少年时将他视作异类的田州人。但没有一个人像现在这般,让他如此生动而真切地恨着。
在重生时,得知真相时,被追着道歉和补偿时,午夜梦回前生时,他都不曾感到强烈的恨意。他阅尽千帆、淡看红尘,是不断走向死亡的人,凡俗中诸般恩怨,并不能轻易使他动心。
可在傅陵为他而死后,他终于开始恨了。
这算什么?挟恩图报?谁允许他为自己而死了?死了就能偿赎罪过、得到原谅了么?他凭什么觉得擅自去死就能管用?他的命就那么值钱?
就着恨意,陆子溶写了大量文章,一改往日深沉温厚,而是严辞痛骂傅陵的无耻行径,写完便收进木盒。后来词穷了,他在想到傅陵时,便随便抓来身边事骂。
他的文风愈发凌厉逼人,不过只是在自家书房,次日一早便又是淡漠清冷的绝尘公子。
这样也好。死而复生之人,需要个东西提醒自己正真实地活着,比如发自内心的恨意。
陆子溶想等攒多一些,就把这些通通烧给傅陵,让这人看看即便死了,也不会被谅解。
毕竟找不到尸身,又不能亲自将此人千刀万剐来报复。
几日后,出使边境的一行人自京城出发。这样的车队通常不会引得百姓的注意,可不知是谁把「绝尘公子也在车上」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车队便遭受了百姓围观。
离开京城时,陆子溶车厢外被人掷满了花枝,连他怀里都抱着两朵。他无奈地将自己拣择干净,问一旁侍立的怀忧:“今日边境的奏报和信函还没到么?”
自两年前济王案后,陆子溶孤身回到京城,却没把致尧堂留在身边,而是让海棠接任堂主,带领众人回归江湖。这两年看他们行侠仗义安然自在,陆子溶便不欲再将他们牵扯到朝堂纷争中。
所以此番出行,他只带了陆府几个侍从。至于护卫之事,则由白忠带过的一队禁卫军负责,陆子溶信得过。
没有致尧堂,所有的通信都要走官道,就多了麻烦。怀忧回禀:“送去石司长那里了。”
陆子溶略一蹙眉,没说什么。
可其后几日,每日的各方书信他都没见到。他不介意让石寅先看,但石寅看完后竟一封也没有呈给他。
最后,他只得传了石寅到自己车上。
石寅早打听过他所为何事,大大方方坐了,“陆太傅是清贵之人,下头那些琐碎的腌臜事,由我来操心便是,哪敢烦扰您?”
“琐事我的确不关心,不过石司长这些日子收的所有文书,都是琐事?”陆子溶淡淡扫过对方,“凉州来信了么?”
听闻此问,石寅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他别过头,话音不自觉提高:“凉州嘛……嗯,就是谈收复的事嘛,他们……没说什么,就是一贯的说法……”
陆子溶听他支支吾吾,沉声道:“在抵达之前,使团收到的所有文书我都要看。”
石寅黑了脸,嘴角勾出一抹轻蔑,抱臂翘腿,“陆太傅尚不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使团以你为首,是因为凉州百姓认你的名头——仅此而已。”
“齐务司司长石寅,”陆子溶失去了周旋的耐心,冰冷话音叫他大名,“倘若我想,可以动用御赐金印命令你呈上文书。”
舜朝的规矩,出使境外时,皇帝会给使团之首赐一枚金印,代表绝对的权力。不过每一次使用金印都要详细记录以备查验,手续繁琐,从前使团内出现冲突极少闹到这一步,往往只在危急存亡关头才会动用此物。
因为文书送到谁处而动它,当真有些可笑。
一听陆子溶要摆出金印,石寅立刻收起轻蔑,表情渐渐变得愤怒。他嗖地一下站起来,手拍在桌上,怒目相向,“这点小事用什么金印?陆太傅,你还嫌朝堂不够乱吗?!”
留下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两句话,石寅大步往外走,在门口高声吩咐:“以后所有文书都先送来陆太傅这里,待他一一看过再给我!”
说着,他狠狠瞪一眼陆子溶,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陆子溶默默叹息,金印在他手中,他固然拥有绝对的权力,但倘若他一味打压石寅,那就是与尹丞相作对。
此后半途,陆子溶每天被一摞摞的文书淹没,却也每天沉下心看上一遍。
凉州的确对收复之事态度积极,大舜使团还未到边境,那边的使团就已组建好了。陆子溶纤长手指划过使团首领的名字,他叫花继绝。
继绝世,举废国。很有野心的名字。
陆子溶在凉州多年,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号,只知道是凉州官府的客卿。他招来随从,吩咐打听这个花继绝。
手下随从打听某人,往往会送来一沓文书,详细记录此人生平。可实际上,有关花继绝的消息只有薄薄一页纸。
凉州官府时常从舜朝借调能人指点政务,一年多以前,花继绝经幽州官府举荐而入凉州。此人在任期间深得民心,人称「花青天」,然而此人目盲,叫着叫着就成了「瞎青天」。
奇怪的是,此人的出身履历一概查不到,就连官府中人也觉得是高人临世,不去追问他的来历。提供消息的人也劝他不要多管,毕竟此人在政务往来上从不刻意为难,反倒是问他的经历会将他惹恼。
陆子溶看完后,关心的并非花继绝的来头,而是一年多里他做了多少事,竟让人这样为他说话。
使团在路上晃悠了大半个月,到达时天已热起来。石寅上任后,把齐务司在边境的常驻地换成了秦州。陆子溶不愿搭理秦州官场,才安顿下来便向凉州去书,邀请对方入舜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