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妃与孩子们闲话半晌,实在精神不济,叫公主服侍着睡下了。几个人换到外间小声交谈,公主问王妃得了个甚么差事。
洛的宗室人丁稀少,仁熙帝是英宗晚年得来的孩子,辈分极高。年前光宗的太后顾氏殁了,吴王又实在年老不好活动,宗室之中不说长辈,连个与小皇帝平辈之人都找不出来。大婚由宗人府与礼部操持,但有许多内宫之事不便外臣操心。
端和公主是天子的侄女,是个本已当上长公主又变成公主的倒霉蛋,也是宗室之中辈分较大又不曾外嫁的公主。概因事务繁杂,端和公主一人分身乏术,最后还是将晋王妃也拉了进来。
晋王妃得了个监修宫室的差事,此次大选除却皇后,另有后妃六人得了妃嫔封位,大婚后均将入主宫室。
宫殿修葺、填砖、补漆,院中苗木、盆景,室内的一应陈设需全数勘察一番,缺少的材料统一采买。采买好材料,又要监督安排工程进度,安置防卫,避免工匠冲撞了宫中贵人。如此种种繁琐之事,皆被端和公主一股脑甩给了晋王妃。无怪晋王妃头疼,虽然各类事务有专人负责,但最终都要拿给晋王妃掌眼,不可谓不麻烦。
朱启佑摩挲着手中的腰牌,这是钦赐出入禁宫的凭证,以此赋予他探视太妃的便利。他在心中揣测仁熙帝的意图,应当是默许了放宽对他的一些限制。
他将推测告知公主二人:“我观今上的意思,似是默许了咱们日后正常来往。陛下今日还赐了我出入禁宫的腰牌,准许我时常探视太妃。如今太妃病势沉重,少不得辛苦你们二人照料。我如今是闲人一个,对禁宫又算得上熟悉,王妃不如在工程中给我安排个差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好为你们分忧。”
两日后,晋王妃请了旨意,着永定侯府次子朱启佑监修东六宫,协助处理天子大婚事宜。
同时,北关战火重燃。已是公主的宋景时再次领兵出征,朱启佑这才明白了他被准许入禁宫的缘故。
数月时间转眼即过,仁熙帝没再宣召过朱启佑,禁宫却已在朱启佑的组织下修葺一新。
又一日,朱启佑路过东宫,见此处虽无主人,却也因天子大婚布置得喜气洋洋。他驻足于宫门前,忽的忆起当年与宋羿相识,也是因为大婚。
第五十八章 百户
继御书房面圣之后,朱启佑又有数月未曾见过天子。
宋羿即将大婚,此后自有后宫佳丽相伴,定然不会记得他这个小人物。他亦早已放平心态,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期盼藏在心底偷偷地想,并不指望能够实现。
禁宫已修缮完毕,朱启佑帮着晋王妃忙前忙后,却仍叫端和公主抢去首功。
他本也不打算借此在天子面前露脸,见母妃病情已然大好,便收拾一番准备回去侯府。却不料哪个多嘴的人在天子面前提了几句,宋羿问清原委后重新论功行赏,竟封了朱启佑一个六品百户的官职,作为天子近卫供职于禁宫之中。
翌日,朱启佑入禁宫赴任。接待他的是禁军统领贺棋。朱启佑还是太子之时,这贺棋便已在千户之位,当下见了他却没有见鬼的表情,想来是提前受过天子交代。那贺棋也不多话,径直领着朱启佑来到鹰房。
自三年前太子殁了,朝廷便停了养鹰的经费,只留一队二十人在鹰房养余下的几只鹰。如今这鹰房也是荒凉,没有了好鹰的太子,侍卫们索性关起门来自娱自乐,不与旁人交集。只是苦了那些鹰,终日被锁在笼子里不见天日,只能仗着天子开恩每月去北海上空飞上一次。
朱启佑跟在贺棋身后步入鹰房,尚未来得及重温此处砖瓦,便被俯冲下来的啸空扑了个满怀,力道之大竟使他连着后退几步。
“乖宝儿,我的好大儿……”
三年未见,啸空长大了也重了些,两支爪子死死地抓着朱启佑的手臂,隔着衣袖将他勾得生疼。
见儿子仍记着自己,朱启佑有些伤怀,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羽毛,便被这鹰狠狠地啄破了虎口。侍卫们本假作不认得朱启佑,见他被啄,纷纷围上来探问。朱启佑摆了摆手,只道不妨事,便叫它泄愤也好。
贺棋召集众人站队,宣布了朱启佑将以百户身份组建飞翼营,又对朱启佑道:“你初来赴任,且先熟悉环境,不急练兵。需等到天子大婚后,议定章程,再安排具体事宜。”
朱启佑恭声应是,将贺棋送出鹰房。再看营中一众侍卫,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八卦模样,当下也不解释,只抱拳道:“在下朱启佑,忝居飞翼营百户一职,日后还请诸位兄弟多关照了。”
众侍卫连忙回礼,口中只称不敢,各自回去训鹰不提。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日朱启佑下了职,正待去打饭来吃,却迎来了大红人王公公。这王裕自然是来找他的,天子召见。
朱启佑跟着王裕步入乾清宫,这次他不似上回那般拘谨,仍企图端正臣子觐见皇帝该有的心态。怎料刚入殿门,王裕尚未开口通报,那碎嘴的八哥儿先大喊了一嗓子:“兀那泼才!”
朱启佑听得他叫,差点条件反射去扇那鸟,恰巧宋羿正自内走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朱启佑瞬间清醒,跪在地上对天子行了大礼。
“起吧,朕的寝宫之内,卿可随意一些。”宋羿道。
朱启佑谢恩起身,腰杆立得笔直,端正地与天子对视。宋羿见他一身银白色的曳撒袍,刺绣飞鱼,说不尽的英武帅气。宋羿心中满意,只觉得比从前穿太子蟒袍更显英气,不禁在脑海内勾勒此人着黑色飞鱼服的模样。
“朕本还担心你经过这两年被磨了意气,没想到依旧本性不改。”宋羿淡笑着道,“朕只客套地说了句随意些,你便当真敢直视天颜了。”
朱启佑心道你这又开始溜我玩了,当即便要跪下请罪,被宋羿伸手拦了。天子迈步向前,与将军站得近了,扶住他的手肘。曳撒袍的袖子被啸空抓起了毛边,虎口被啄那一下也还未好,留下寸长的结痂。
宋羿托起朱启佑的手臂,指尖轻轻自袖口抽丝的图案上抚过。他用指甲掐住虎口上的结痂,向下一撕,朱启佑便抖了一抖。“卿这是被儿子造反了,小畜生瞧见你不高兴,竟还咬你。”
朱启佑只觉得意外,心道怎的这种小事贺棋也对天子汇报,口中只答:“应当是许久未见臣,耍了脾气。”
“那是朕不近人情了,害你们父子分隔这许久。”说话间仍抓着朱启佑的手。
朱启佑退后两步,借势将手臂抽出,躬身告罪:“臣不敢,陛下言重了。”
宋羿不以为忤,推了一把八哥儿的笼子,逼得那鸟儿张开翅膀掌握平衡。
“这鸟儿甚是无礼,时常对朕的客人出言不逊,大概是随了它从前的主人。”宋羿道:“朕是教不会他了,既然卿擅于训鸟儿,便带回去教养罢。甚么时候学会了说人话,甚么时候再送回来。”
朱启佑对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情已然麻木,训鸟倒是不难,只是有一事:“陛下,这鸟儿不能与鹰养在一处。”
“卿顾虑的是,是朕疏忽了。”宋羿从善如流,“那就只能劳烦卿,每日下职后抽出两个时辰来乾清宫训鸟儿。依卿之能,应当要不了多久便能结了这份差事。”
宋羿吩咐下差事,似是真的与朱启佑再无话说,自顾自捧了本书卷坐回塌上。王裕服侍他脱了鞋,又塞了两个软垫在腰后,他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读起书来。
朱启佑被晾在了一边,内侍宫女们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统统当他不存在,竟也无人告知他该滚去哪个角落训鸟儿。朱启佑叹了口气,提着鸟笼寻了个距离天子龙气最远的角落,蹲下来看那鸟儿。
“陛下万安。”朱启佑取来些吃食,哄着鸟儿道。
“个王八蛋!”八哥儿嫌弃地说。
“噗嗤”一声,朱启佑听得有人笑了。他抬眼去看天子,却见那人正专注于书本,并未向他分心。
朱启佑训了一会儿鸟,因不专心以至于毫无进展。他有些不耐烦,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发觉距离两个时辰过去尚余许久。他没吃晚饭,此时觉得饿了,脑子里不禁浮现出炭烤八哥儿的画面。随后,他盯着那破鸟儿,忍不住吧唧了一下嘴。
“你个黑心烂肺的屠户!”鸟儿骂道。
王裕便在这时候传了膳。
天子口淡,又不喜铺张,日常一餐只有八菜一汤。这头王裕摆好了膳,又侍候宋羿收了书卷下地坐了。随后他竟又搬了个椅子,示意一旁眼巴巴盯着的朱启佑:“朱大人可用过晚饭不曾?”
朱启佑本想说用过了,却瞧得那桌上的饭食竟有一半是自己喜欢的菜色,当下了然了天子邀约之意。
他说了句还不曾吃,宋羿才抬眼瞧了他一下,道:“朱卿坐下一道用罢。”
天子赐膳,朱启佑不敢推辞,谢恩坐了。
宫女端着水钵上前,服侍朱启佑净手。他自小被服侍惯了,也不觉着惶恐,自然受了。随后又有宫女替天子试菜,竟连朱启佑身前的米饭和汤盅也一并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