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羿重新穿着齐整,头上换了根旁人的金簪。
面目陌生的侍从依照吩咐等候在外,已从东宫收拾好了箱笼。
“我不能送你,”宋羿道,“走罢,许是很久不会相见了。”
宋景昕没回话,也不再去看他,转身扎进了夜色里。
第五十六章 新生
三年后。
仁熙二年,顾氏下野,新法初立,大洛王朝百废待兴。
三年时间,仁熙帝将将处理好宣庆帝遗留的烂摊子。首都的街市日益繁盛,南北商贸也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也就是年前,东街新开了家胡家点心铺子,里头卖的花糕蜜饯在京中风靡一时。那胡家铺子门脸极小,队伍总是排得老长。小姑娘尚在学语的年纪,被家里人放在街角,手里提着个竹蚂蚱,乖巧地等着大人排好队回来接她。
她头顶一双丫髻,头绳以金丝挫就,下头拴着几片玛瑙的小叶子。身上披了件翡翠色的薄披风,上头印有暗金色的暗纹。脚下则登了一双羊羔小靴,想是被家人带出门游玩的,方便跑跳。
微风吹过来,掀开了女童的披风,又露出他腰间一水儿的配饰。一个绣着玉兔的褡裢,眼睛上缝着红色的玛瑙珠子,一个葫芦形的缂丝五毒香囊,一柄镶满宝石的腰刀。
那买糕点的队伍颇长,女童等了许久,也不吵闹,自顾自背起新学的诗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青……
什么什么……”
背着背着便接不上,她便停了嘴,自褡裢里掏出几颗糖莲子,一股脑塞进嘴里。
山墙后头,有个衣衫褴褛的人,瞧不出是男是女。他盯了这女童许久,被她腰间的宝石激起了贪心。眼见无人注意,他疾步窜到女童面前,一把拽住了她的腰刀。
那女童正在吃糖莲子,骤然遇袭,吓得噎住了,口中发出“嗯嗯”声。
也不料那腰刀虽不大,却系得紧。那贼人一下子没拉断,再一使力,拉得那孩子向前倾倒。
“哪里来的贼人!”
随着身后暴喝声起,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衣人凭空飞落下来,一脚踢飞了那贼人。却见那女童被噎得面目通红,白衣侠客也顾不得那贼人,慌忙拍打孩童的背。
“咳咳……”女童咳嗽了两下,将半块糖莲子吐了出来。
“有鞑子!快……抓鞑子!”女童掐着嗓子,喘息两声,随后翻了个白眼,假作昏死在侠客怀里。
那侠客见怪不怪,单手将女童抱了起来:“小儿不急,爹爹这就带你去抓鞑子!”
女童闻言睁开眼睛,歪着头打量侠客:“你是我爹爹么?”
“怎么还不认得爹爹了?”侠客好笑道。
“方才遇见了贼人,”女童道,“倘若有人蒙着脸,扮作爹爹,我岂不是分辨不出。”
“那可怎生是好?”侠客夸张地问。
女童认真地思索片刻,道:“爹爹武功高强,只要能将那鞑子打得叫娘,便能证明你是我爹爹啦!”
侠客哈哈大笑:“此计甚妙,走起!”
佟三念几日没吃过东西了,方才扯那孩子的腰刀,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最终没能扯下来。好在方才那侠客踢他的时候,他的手滑到了刀柄之上,倒是将刀拔了出来。他玩命地跑出很远,远到自己回头都瞧不见侠客的所在,才一闪身躲进巷子里。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看一眼那腰刀,果见刀柄上镶嵌了许多宝石,即便没有刀鞘华丽,应当也能卖个好价钱。
巷口有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佟三念抬眼去瞧,看见斗笠的一角。
“眼花罢?”佟三念揉了揉眼睛,巷子里安安静静哪来的人。
过了一会儿,那白影又飘了回来,白影怀里还抱着个女童,奇怪地问他:“等你半天啦,你咋还不跑?”
佟三念“嗷”了一声,撒开腿跑出了巷子。
他没命地跑离了东街,已是不辨道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处似是离了街市,两侧都是人家的宅院。他故技重施,寻了个小巷子又躲了进去。行至尽头,忽听得头顶传来孩子的笑声。佟三念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便见那女童坐在屋檐上,对他比了个鬼脸。
“鬼啊!”佟三念丢掉腰刀,吓得抱头鼠窜。
他大概是真的饿得狠了,怕鬼又想要钱,只跑出两步又窜了回来,拾起腰刀继续跑。
“我如今扮鬼这么像了么?”女童“咯咯”笑了两声,又伸长了舌头。
下头的佟三念继续逃命,他对京城的地形本就不熟,又专爱往小巷子里钻,一不小心钻进了死胡同。
佟三念欲哭无泪,本打算循着原路向外走,迎头撞上了一条漆黑的大狗。
那狗着实凶恶,一看便是看家护院一把好手。佟三念吓得不行,转头往死胡同的方向跑,差点撞上白色的衣角。
“我的娘哎,不活了啊!”佟三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地大哭。
“还没打呢,他怎么就叫娘了,这可怎么算。”女童为难地说。
佟三念自然听不懂他们说得什么,双手将腰刀奉上,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女侠饶命,小姑奶奶饶命!女侠饶命!小姑奶奶饶命!”
佟三念正磕着头,头顶被狠狠踩了一脚,差点将他压进地里。他龇牙咧嘴地护着头,就听那白衣侠客问:“你叫谁女侠,叫谁姑奶奶?”
“自然是叫您女侠,叫这位小……”佟三念抬起头,才发觉那斗笠人是身量,的确不似女子。
那侠客“嗯”了一声。
佟三念当即吓得跪地叩首:“饶命啊大侠!谁能想到你一个大老爷们穿白衣轻纱,还蒙面啊!”
“还打他吗,爹爹?”女童问道,显然已经认同了方才那声叫娘。
“本来不想打的,想着直接送官府。”那侠客道,“只是现在有点想剁了这个王八蛋。”
“鞑子该杀!”女童拍手道。
“什么鞑子,”佟三念都哭了,“我不是鞑子,我是良民啊,我是从北境逃难过来的百姓啊!”
“北境这几年都没有战事,你是何人竟在此危言耸听!”
那侠客似乎腿法甚好,又给了佟三念一脚。
佟三念也很绝望,他一路从北境逃难过来,并不只对侠客说过此事,但始终无人相信。好一些的只当他疯癫,更有怀疑的人,竟要将他扭送官府。他本就生得不是特别聪明,能一路逃到京城靠的是不知哪位祖先留下的好运气。
离开北境的时候,他还带了不少钱财。这一路走来,他被人打、被敲诈,都不敢还手。夺那女童的腰刀,是他生平第一次抢劫。若是换个大两岁的孩子,他都未必有勇气去抢人家的东西。就这样小心翼翼,还被人堵在小巷子里,当成鞑子打。
佟三念越想越难过,难过到不想活着。他瞥见地上的腰刀,伸手够了过来,一鼓作气,双手持刀切入腹部。
疼……是真的疼,但为什么没插进去,感觉肠子都被顶坏了。
佟三念疼得想娘,自杀这种事一鼓作气,没成功就不敢了。他晕晕乎乎的,就听女童说道:“那刀没开刃啊,这人是不是傻子?”
“许是真有什么隐情。”那侠客见佟三念举止有异,伸出脚犹豫了一番,绕过去踢了踢肉比较多的屁股。
“你先别哭了,究竟有什么遭遇,你且说出来。”
佟三念抽噎了几下,略组织了语言:“小人是北境南吉山白家村的村民,我们村子离蒙古很近,又在山沟里,大侠应该没听说过。”
“白家村,我知道。”那人却道,“你快点说,少些废话。”
“是!”佟三念诺诺的:“因为我们村子偏,很少与外界沟通,当地驻军也关照不到。有时候蒙古那边会过来打秋风,但也就抢些粮食,没杀过人。碰见和善的,还能同他们换些皮毛。但两个月前,也不知怎的,蒙古人发疯一般杀进村子,将人都屠光了……”
想到惨死的家人,佟三念抽噎了两声,又担心侠客不耐,赶忙继续说道:“小人当时躲在炕洞里,逃过一劫。出来发现村里人全死了,就出去想找守军求助,结果发现整个镇子竟然都被屠了!”
“守军呢?”那侠客问。
“没看见,”佟三念道,“一个人都没有,连个鬼都没有!”
“你就一路逃难来京城了?为什么不就近找个地方安生?”侠客问。
“小人有个表姐,嫁到京城人家,本想着来投奔的。”佟三念道,“谁知京城这样大,表姐又没有大名,家里就叫她三姐儿,根本也寻不到人。这一路遇见不少歹人,盘缠早被抢光了,这才抢了小姑奶奶的东西。”
“穷成这样,”那侠客将女童腰间刀鞘解了下来,丢到佟三念面前,“想要便给你,真是个没眼光的,我家小儿身上只这腰刀最不值钱。”
“爹爹,那刀我还要呢!”女童大叫起来。
“爹爹明日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侠客哄道,“这把被他摸脏了,咱们不要了。你看他刚刚用刀捅肚子,肚腹里头都是肠子,臭死啦!”
“噫!不要不要!”女童扇了扇鼻子,不忘了叮嘱道:“一定要给我打一把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