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钟声阵阵,二人相携说笑着出门。
此时,时正卿在正厅门口站定候客。春和日暖,他微微眯起眼,轻轻扇着扇子。
这一次,时正卿早早打好了如意算盘。
时家的产业,明面上虽是说夫人理财政,奈何时夫人自小也是千金小姐,虽通晓琴棋书画,又知书达礼,却从没理过什么账目。坐在桌前,看着流水的账目,时夫人直觉头疼不已。后来嫁与生意人,过了门后,时正卿才看出,这小娘子竟连算盘都不会用。
因此,时家基本算时正卿一手包揽。时夫人有兴致时,婉姐给她讲讲账;没兴致时,她过问不过问,也没人在意。
十几年来,时正卿东奔西走,有时辗转于王侯将相,有时活动在民间巷弄;而时夫人,理所当然地过着太太的日子——近几年她更加精于花草茶道,古玩字画。原本,这样的生活可以继续过个几十年。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从去年起,时府的财用出现亏空。
起初,时正卿不甚在意。生意有亏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直到这亏空越来越大,像张开了深不见底的大口,只能抵一座时家小宅才能喂饱的时候,时正卿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自然不是心疼小宅。像那样的小宅园,时家共有一十五座。可时正卿经商这么多年,这是赔的最厉害的一次。
事出蹊跷,时正卿总觉得,有一双大手,正暗暗地把他往深渊里推。
他悄悄还上亏损,又连夜作了一本假账本,只求瞒天过海。
时正卿又暗中调查一番,原料、作坊、买主……果然,江南的染场又添了几家,带动起一些新兴的商家,似乎有后来居上之势。
时正卿心中冷笑,抢都抢到我时家的生意上了,真是吃了豹子胆!既跟我玩这一套,就别想我客客气气待你们。
这些年来,时正卿闯荡江湖,爬摸滚打,深谙人情世故。既吃过切齿的恨,也饮过薄凉的愁。从一个逢人便信,知无不言又言无不尽的单纯男儿,变成了眼神闪烁、老成稳练的时大商人。
无奸不商、人走茶凉……时正卿渐渐开始信奉这些道理,从看着其他人压榨搜刮从中获利,到自己也变成嗜血成性,求得暴利的市侩。这个世界啊,你不把别人踩在脚底下,你就得被人踩死。
时正卿轻抚扇柄垂下的流苏,眼神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
这次宴请的宾客,净是他结交的达官贵人,和熟与不熟的亲朋。他心中兀自盘算着:“一来,要寻些合适的,同他人讲上三分状况,说些软话,给些好处;二来,便要整顿整顿那群不知轻重的崽子,教他们学学做人……”
时正卿正细细地想,全然没看到眼前来了人。
“时叔。”许知愚拱手道。
时正卿回过神来,只听一旁许知萧话里有话道:“时叔,远处风景可好啊?我等自愧弗如,却还在这儿碍了时叔的眼,真是过意不去。”
时正卿愣了一下,眯眯眼笑道:“原来是知愚和当朝榜眼啊,时叔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了……快快请进,请进。”
他故意把“榜眼”二字咬重了。果然,那两个字一出,许知萧的面上覆了层冰。
许知愚谢过,道:“家父尚出门在外,家母随后便到。知愚和兄长先谢过时叔了。贺礼由家母携来。”
时正卿哈哈道:“客气,客气。”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时正卿心道:“原先还说许知萧过了殿试,应该能够懂事罢。不曾想,似乎比以前更加嚣张了。”
他心中冷哼一声:“这样的个性,定然是要吃亏的……”
接连又迎了几位,寒暄了几句后,日头也要升到中天了。时正卿抹一把额上的汗,正欲盘算盘算实行自己的计划,却忽然又想起了许知萧。
前几日,一纸诏书已经让他入了翰林。“也难怪如此傲气。真是‘年少不知愁。’”时正卿嘴角挑起一丝不屑。
猛然间他怔了一怔。
这小子……不会坏我的好事吧。
时正卿心口一紧,眉心跳了一下。
不会……我从未同人提起,他怎会知道我的心思?
时正卿眼珠溜溜地转,心如捣鼓。不成,今天的来人若是有他相识的人物,那可一句都说不清了。
他眼前浮现出那块一晃而过的金砖。难道,晋王也是因此才……
商人的直觉登时冲上脑门,时正卿眉头紧锁。
虽然他心中了然,自己的担忧毫无道理,可冷汗还是涔涔的下。
必须得把他支开,让他离开……一定……
突然间,他看到女儿自远处翩翩而来。桃花瓣儿一样的裳裙恣意迎风摆动。
他忽地豁然开朗,已然有了主意。
正厅里,许知愚笑道:“哥,时叔今天不知怎么的,看起来好生奇怪。”话一出口,他才想起许知萧已经将近一年没回来了,多半早把时叔给忘了。
许知萧却冷笑:“他?他脑子里一堆锦囊妙计,就等着今天使出来呢。可不激动的忘了形?”
许知愚嘴上应了一声,心里却想,你怎么知道?正待坐定,他忽然看到门口闪过一顶金晃晃的轿子。
不一会儿,一个穿了短衫的汉子走来寻许知愚。“公子,我家大人叫您来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
☆、重逢
时雨眠的生辰宴,设在时府专门的待客厅,名叫“水云间”。这个名字是时雨眠年幼时无意间起的,因该厅三面环水,视野开阔而得名。
她一走进水云间,就隔着薄纱看到许知萧冲她笑了笑。她只觉得面上发热,所幸还有帷帽,从外面看不出这窘态。
时雨眠只在宴前待了一柱香的功夫。
她在曲折的小道中走了一段,此时是正午时分,头顶的绿荫还不甚茂盛葳蕤,阳光在石头路上留下斑驳的影子。空气里有淡淡的桃花香。
时雨眠抽抽鼻子,把帷帽摘下来。
四处的亭台水榭,板路长廊,时雨眠已经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都能一步不差地走完。她绕过一湾浅水,走上窄桥,忽然听到窸窣的说话声。
时雨眠闻声而行,蹑手蹑脚地往前。听得声音渐渐响了,近在咫尺之时,她轻轻撩开面前的枝丫。
只见许知愚拿着一盒什么东西,正取出一个往另一位嘴里送。
被喂的这位衣着华丽,刺绣精致,黄底黑花,边缘还有金色的纹路,不像普通人家的男子。时雨眠从没见过他。
时雨眠想起小时候见姑妈家养的金丝雀,仿佛就这么一身装扮。
只见这位金丝雀皱着眉吃了许知愚给的东西,咂嘴评价道:“不行,不好吃。齁得厉害。”
躲在竹林后的时雨眠暗自得意,差点笑出了声:“果然跟那金丝雀一样,挑食。”
许知愚很无奈,道:“那怎么办?你又不肯去饭桌上,我只有这种甜糕。”
金丝雀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他把石桌上的小甜点推得远远的,好似小孩在赌气。
许知愚叹口气道:“我给你出去买。”
金丝雀眼睛亮了亮,面色立刻柔和起来,却还端着架子,不作声。
时雨眠心里又笑道:“还真是孩子脾气。”
许知愚摇摇头,收起小点心,吩咐道:“别乱走,我去去就回。”
那金丝雀目送他离开,笑了。那笑容带着三分满足,七分喜悦。
时雨眠惊了。按理说,许知愚这样又喂饭,又买饭的,他们的关系应当非常好……不,是非常亲密才是。
可是,时雨眠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这号人物。
她正出神,不巧周径已然发现了她。
身着桃红的长衣,却隐藏在一片嫩绿竹林里。看起来又像是候了许久,真是……想不被发现都难。周径歪了歪身子。偷听偷看的手段这么拙劣,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人。
周径于是清清嗓子,半倚半靠在竹制摇篮上,闭上眼睛,懒懒地道:“来者何人啊?”
时雨眠身子一僵。
这……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她有点尴尬,上前一步,刚准备抱歉,只听身旁有人朗朗替她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自此路过,冒犯了晋王,还望见谅。”
时雨眠抬头一看,正对上许知萧含笑的眼。似竹烟波月般柔情,又有万里晴空的澄澈;又好像白雪皑皑的群山上空,湛蓝的天际掠过一群候鸟。
只一眼,长街万里俱寂,山河呼啸不息。
时雨眠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摇篮上的人抬眼,似乎有点讶异道:“哦哦。是许兄台啊。我在这里闭着眼,并没看到是你和这位姑娘。”
许知萧拱手道:“晋王殿下有所不知。这位便是时家小姐。”
“哦,刚才多有得罪了。”那人又平静地看一眼时雨眠。
时雨眠内心却没法平静了。单单许知萧为她解围,她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而许知萧的一个“晋王殿下”,又让她吃了一惊。
时雨眠心里砰砰跳。只听见许知萧又说了两句,道了告辞,正欲先行,这位晋王殿下又开了口:“今日是时姑娘的生辰。一年只一度生辰日,且其中心境人事,年年不同,年年不复,万万不可含糊了。时姑娘若有什么喜欢的,今日尽可以来同本王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