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径一回神,父皇正拿起一支毛笔,在纸的上方比划着。
周径皱眉道:“我朝自开创以来,未曾有过如此先例,儿臣不好下决断。”
皇上挑眉,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是啊,朕原先以为他才是最听话的孩子,从小到大,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叫他做什么他便不做,从来都没有忤逆的时候。”
他神色陡然一变,将手中毛笔狠狠甩了出去:“原来竟是朕看走了眼!”
下人们纷纷跪倒在地,周径愣了一下,起身捡起那只毛笔。
“传朕的旨意,秦|王周谦,品行不端,危害家国社稷,通敌叛国……按照国法,理应当斩!但,他毕竟是皇家子嗣,养不教父之过,终究有损皇家颜面,还是将他削为庶民,赶出京城……朕便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周径缓缓将毛笔放在皇上的案前,拱手告辞。
周径没有到处乱逛,而是他回到阔别多时的晋王府上。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变化,毕竟不知有多少下人每天辛勤地擦抹。
周径推门进去,有一人锦衣华服正坐在里面,笑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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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愚已经在家里待了两天了。说是待在家里,但几乎可以算是被母亲软禁了。
那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跟周径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时,母亲会突然闯进来。
虽说他们万幸没在做什么,但两个大男人只穿了里衣相对而坐,实在难以不令人多想。
更何况,对面不是什么普通人,那可是堂堂晋王殿下。
母亲当下未曾发作,毕恭毕敬地将周径“请”了出去,便开始对许知愚审讯般的问话。
许知愚只好道:“我们是通过哥哥才相识,且也仅仅是一面之缘。他此次回京路上又累又渴,才进药馆里歇息,并无它意。”
许知愚向来乖巧且不会撒谎,于是许夫人半信半疑,警告他这段时间不许出门,要他好好陪着时雨眠。
吃了许知萧的亏以后,许夫人最怕他招惹了什么朝廷里的皇族。一个儿子就罢了,可不能两个都给搭进去。
许夫人自诩是最精明的人,她心中如明镜般的,早已看透了这些表面光鲜亮丽、内心阴暗无比的皇族。
所幸许知愚听话,她也能少操一点心。
但自从他知道时雨眠的病情后,就并不大想去找她。他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又掌了这么多年的药馆,居然没能早日察觉到她的病情。要是许爹还在,一定会骂他:这么多年学的东西,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许知愚心口又有些难受:要是爹还在的话,早就能发现了吧……
这样想着,门外的时雨眠敲门道:“知愚。”
时雨眠把一袋热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道:“知愚,晋王殿下回来了么?”
许知愚点点头,有些垂头丧气,但想起面对的人是阿姐,刚准备别过的脸又转了回来,于是强打精神将纸袋拆开。
时雨眠察觉到了他微妙的动作,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她那天精神过于激动,确实像在许知愚心口上生生扎了一刀。可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难受呢?说到底,他们如今是天涯沦落人,没有谁比谁更可怜的。
这么想着,时雨眠心中郁气凝住,竟一下喘不过来,紧跟着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阿姐——”许知愚慌乱中大喊一声,颤着手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却发觉她整个人都轻飘飘如羽毛一样。
他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取出行针的工具和草药,先喂给她药丸,又将长针在火上一燎,扎入穴位中。
许知愚心中已然有了底,但沉痛之中还是不能全然相信。他犹犹豫豫间又将手搭上了她的脉间。
病竟已入内脏深处,再无挽救的可能了。
虽然他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用尽力气狠狠地往墙壁上砸了一拳。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比现在更加痛恨自己无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时雨眠微微睁了眼,看见许知愚正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气若游丝:“知愚……”
许知愚鼻尖一酸,赶忙道:“阿姐,你……身子不舒服,不要说话了。”
时雨眠唇边微微一挑,尽显苦涩。她早已发觉自己的身子不对劲了,但她身体一向不错,这次自己并不十分在意。如今许知愚如此一说,她便了然:自己的病,是没得治了。
时雨眠内心出乎她意料的镇静。她又是苦笑,心中道:“也是,与其苟且偷生,活得憋屈,倒不如死了更痛快。”
许知愚小心翼翼地道:“阿姐,你喝水吗?”
时雨眠不回答,撑着身子慢慢倚起来,看着许知愚道:“知愚,你好好说,我还有几天可活?”
许知愚蹭的站了起来:“阿姐这是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几天不几天的,我听不懂。”
时雨眠道:“知愚,我想早做打算,不然哪一天突然去了,扔下一堆烂摊子,那可……”
许知愚不想再听了,拔腿就走。
待他马上要拉开门的那一瞬,时雨眠叹了一声喊道:“知愚。”
许知愚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在他成亲的那天,”她缓缓道,“我就已不算活着的了。”
许知愚转头看着那个苍白清瘦的人道:“你这辈子,就是为他娶你而活的?”
他不娶你,你就要自寻死路,你对得起时叔和时姨么!
“知愚,”时雨眠如泉水一样清冽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我什么都没有了。”
许知愚真想说,你还有我,有许知萧啊,他并不喜欢周莲,他只是……
可他却怎么都开不了口。这样好听的话,对她来说最虚假不过,说出口来不过是给人徒增烦恼。
许知愚打开门,却没有离去。
他怔了半晌,又慢慢走到她跟前,然后轻轻抱住了她。这是一个很轻很虚的拥抱,时雨眠把手搭在他的背上,眼泪又掉了下来。
许知愚哑着嗓子道:“阿姐,你不想再去见见时叔和时姨了吗?他们若是知道你这个模样,会怎样想?”
时雨眠没有回答,许知愚又按住她轻轻颤抖着的肩道:“阿姐,你可知这世上最痛的事情之一,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能……”
良久,时雨眠抬眸道:“知愚,我想……再见我爹娘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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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径拱手,又笑道:“怎么太子殿下今日有空来寻我了?”
周昔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又周周眉毛道:“堂哥莫要取笑我。这位子便是父皇硬要塞给我的,我才不想要呢。待在我自己的地盘,想怎样玩闹就怎样,不好么?”
周径脱下外衫,在他对面坐下,又将火盆取了出来。
周径细细想了想,他和他这个堂弟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了。周昔并不是不回来,而是他们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彼此错过。
那他今天来这里做什么?
周昔看出了他的疑惑,笑嘻嘻地道:“哈哈,堂哥如今也被磨平了棱角,也变得心口不一、想说什么都憋在心里了。”
周昔表面上玩世不恭,但幼时就有一副蔫坏的心眼。
偷偷在讨厌的嬷嬷杯子里吐口水、往人家被子里塞松针都是屡见不鲜的小毛病了,周昔幼时便趁着四下无人,将少年周谦一把推入湖中。
彼时皇后身体极弱,周谦的母亲苗妃又十分受宠,周昔舌战群儒,面对众人的质问和责难,硬生生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推给了一个下人。就连受害人周谦后来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这件事之后,周昔就被送到了封地。
“堂哥,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不娶妻呀?”周昔眼神一挑,突然看着周径道。
周径答非所问:“过几天我还要回北疆去。”
言外之意,我不会同你争储,你只管放心。
周昔想了想,又笑道:“堂哥你还是没怎么变。”
周径由衷地道:“你也没怎么变。”
周昔端起茶杯为他添了茶,慢悠悠地敲着桌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周径就这样耐心地等着他。
周昔突然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堂哥,给我讲讲周谦和许知萧的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是各方面的过渡吧 之后迎来一个小高潮~
☆、连理长歌恨
周径道:“他们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些男男女女的烂事。”
“看来堂哥真的知道!我还以为是娘骗我呢。”周昔眼睛一亮,“不过堂哥对男女的事情难道不感兴趣么?”
“男男女女的事不过就是□□里那些东西,有什么好说的。”周径有点不耐烦,“你若想知道,不如直接去找许知萧。”
周昔惋惜道:“我也想找他啊。可惜啊,现在是找不着他咯。”
找不着?周径心中一凛。难道周谦被削为庶民,这下竟连累到了许知萧?
周昔起身,满意地锤锤腰腿道:“堂哥的茶叶真不错,比我府里的强多了。”
周径顿时明白了,周昔就是来给他传个话,告诉他——许知萧现在已经不在秦|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