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眠轻轻笑道:“知萧哥哥,再给我唱支歌罢。”
许知愚愣了一下,开口唱道:“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许知愚只会唱这首《山鬼》,即使如此,他的音律也乱七八糟,肯定比不上许知萧。
而且这《山鬼》,还是时雨眠给他谱的曲。没想到,时雨眠听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唱到“君思我兮不得闲”时,时雨眠突然睁眼笑道:“你不是知萧哥哥,你是小萝卜头。”
许知愚抱住她道:“嗯,阿姐,我是知愚。”
接着,时雨眠低低唤了一声:“娘。”
许知愚没听清,俯身道:“什么?”
她没有回答,秋水般的眼睛闭上后再没睁开。
作者有话要说: 《山鬼》:出自《楚辞·九歌》。笔者最喜欢里面的“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韵味无穷。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靁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魂梦与君同
初夏的太阳真不是闹着玩的,心情好时藏在云里头也就罢了,心情不好时,在地上摔个鸡蛋没准都能就地摊个蛋饼。
两个光头小和尚一前一后挑着水桶,烈日下抱怨不止。
“为什么每次师父都要我出来?”前面的道,“三师弟、四师弟从来都没出来过。”
后面那个镇定许多,只是抹了把汗,宽慰道:“或许他们出来过,只是你没看见。”
“胡说!这一个月内,我就做了十余次。”前面那个皱着眉跺脚停了下来,不肯往前走了。
他放下水桶,一把扯下鞋袜,惊呼道:“二师兄!你看,你快看,我的脚都要烤糊了!”
二师兄上前一瞧,不过是走的路多了,脚面热红了而已。
他无奈道:“走吧走吧,太阳这样大,那就更需得快些回去,免得中暑。”
师弟磨磨蹭蹭地穿上鞋袜,不情愿地拎起水桶。突然他看到有一个着了长衫的年轻人在前方岔路口立着。
小师弟揉揉眼睛,那人好像话本里的芝兰玉树般生在太阳底下,别提多好看了。
二师兄也瞧见了那人,有些疑惑道:“那人怎么也不找个阴凉地方,偏要杵在大太阳下头?”
两人慢慢走过去,那人竟盯住他们行了个礼。
小和尚们双双回礼,那年青人一把拉住那小师弟道:“在下有一事相求,请问……”
“施主。”二师兄慢慢打断他道,“此时太阳甚烈,施主若有急事,可否来寺内一叙?”
那年青人犹豫了一下,道:“可以,不过我只打听一个人即可。”
正欲往前走,小和尚一把拦下他道:“等等。”
年青人扬眉看着他,小师弟眼珠滴溜溜地转,道:“你可以跟我打听,不过你得帮我做件事。”
二师兄板起脸:“师弟,不得无礼。”
年青人拱手道:“您请讲。”
小师弟一把扔下沉甸甸的水桶,瞟一眼师兄,大着胆子道:“你帮我把水抬回去。”
年青人毫不犹豫地挑起水桶。
小师弟心下一喜,又道:“我脚好痛,你背我回去罢?”年青人半蹲下身道:“好。”
小师弟此时也顾不上师兄的脸色了,跳起来欢呼着上了年青人的背。
二师兄的脸色黑得好像暴雨前的阴云,年青人冲他笑了一笑道:“是我有求于你们,不必介怀。”
回到崖谷间的寺庙里,小师弟一溜烟似的跑没了,二师兄为年青人添茶倒水,配了好多不是,但年青人一句怪罪的话都没有,自始至终都笑吟吟地。
二师兄舒了一口气,坐下道:“施主想要打听什么?”
年青人舔舔嘴唇,看向他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新来的?”
“新来的?”二师兄愣了一下,“两月前,好像是有一个,你这样一问,我倒有些记不清……”
“请问,他是不是叫,许知萧?”
许知萧?可不就是那个怪人嘛!
二师兄抬头看看眼前这个跟那怪人有几分相似的年青人,顿时恍然大悟。
“哦!”二师兄将一句“是,就是他”咽回了肚子里去,因为他突然想起师父临行前的千叮万嘱:“若有人来寻,万万不能将此人在这里告知他。”
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何如此,但老人家既然这样叮嘱他了,那便自然有他的用意。
二师兄皱着眉头,有些为难。
师父的叮嘱自然不可违背,可眼前这年青人待他师弟不薄,且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年青人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起身干咳两声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二师兄赶忙道:“施主慢走。”
“请问我可否在这里散散步?”
“可以,当然可以。不过这边再向东走便是黄河,四周没有护栏,公子要留神。”二师兄干巴巴说了一气,有些发愣地看着他冲自己微微一笑,而后慢慢踏出房去。
这座寺庙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景观绿意,流水潺潺皆恰到好处。正午时分,房檐挂的铃铛微微响起。
许知愚料定了他哥就藏在这里。
看那小和尚的神情,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他又不能诓骗自己,实在不知如何做。
许知愚坐在一座殿前的台阶上,悠悠地瞧着天上的流云。
两个多月来,他已经找遍了许知萧可能藏身的地方。
一想到这个,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多少年了,许知萧只要一遇到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逃避。小时候背不出草药名字,藏在柜子里等着爹找;时叔时姨入狱了,躲在翰林院谁也不见;要娶妻了怕阿姐生气,躲在外面几日不回……
如今阿姐走了,他也要躲起来,躲得谁也找不到他。
许知愚喃喃自语道:“许知萧啊许知萧,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谁都找不着?天看着你,地看着你,你以为你骗术高明,哄得谁都不知道,可到头来你又瞒过谁了?”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阵瓷器打碎的声音,许知愚猛地回头,正对上许知萧有些尴尬地看看地上的碎瓷片,又看看他。
“你听见我说话了?”许知愚看着他道。
许知萧眼神瞟向别处,道:“你怎么来了?”
“你要是没听清,我就再重说一遍。”
许知萧轻轻叹气,走到许知愚身旁坐下。
后者清清嗓子道:“哥,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从小到大,你……”
“别说了,我听到了。”
许知愚回头忐忑地瞅着他。他之前打听过了,寺里有规定,刚入的新人还不够剃发出家的资本。而许知萧还没有剃发,看来是资格不够。
“你梦见过她么?”
许知愚一惊,道:“哥……”
许知萧垂下眼帘,沉默了。
“……梦见过。”许知愚小声道。
那个梦里,他和时雨眠都着了大红色的衣裳,时雨眠还化了艳丽无比的妆容,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在做什么。但他们俩从容地拜天地、拜高堂,到夫妻对拜时,时雨眠一把掀下自己头上的盖头,仔仔细细地瞧着他。
“阿姐?”许知愚那时竟有些紧张,周围众多宾客可都看着呢。
半晌,时雨眠轻轻摇摇头,她发髻间插的步摇也跟着晃动。她开口说了句话,声音极小。
可许知愚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口型,她说:“不太对。”
顿时,他的心中溢满了恐惧,周围的红色绸缎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的墙壁、铺地、天花板。
他慌张地一看自己身上,新郎官的红袍竟变成了白色的寿衣。
时雨眠正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泣。
许知愚蹲下身搂住她道:“阿姐,你别怕,还有我……”
“知萧哥哥。”时雨眠泪眼模糊。
许知愚愣了一下,结巴道:“不,我不是……”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了。总之最终一睁眼时,他的里衣都被汗浸湿了。
许知萧仰起头,仿佛自言自语道:“知愚,你说,为何我从没梦见过她?”
许知愚身子一僵。
许知萧仍然仰着头,道:“你说,她是不是恨我?”
“也是。”许知萧自顾自道,“我若是她,也必定恨死这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
“哥。”许知愚有些不忍地看着他。
“对不起,知愚。我知道你找我费了很大功夫,可是我,不太想回去了。”许知萧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