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焰最后一记重拳在乃猜下巴前一点点停住,带起的风吹动了乃猜的血和汗。他喘着粗气停下来,站在台上,浑身是血——有自己的,更多的是乃猜的,胸口剧烈起伏,通红的眼睛里烧着吓人的火,气势像一尊从地狱爬回来的杀神,但仔细一看,他精致的五官又完全不搭。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扫向台下面无人色的雷豹,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荣誉战!”
“我赢了。”
他一步步走到擂台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雷豹。
“现在,说话算话。”
雷豹脸煞白,看着台上昏过去的乃猜,再看看那个煞神一样的凌焰。
当众承认使绊子?挂回招牌?这比杀了他还难受!这脸他丢不起,也绝不能开这个口子!
他眼珠子一转,强压下怒火和恐惧,换上一副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低头的表情:
“凌焰!你狠!今天算你厉害!”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赌约的具体内容,“我们走!这地方……我们先让你再蹦跶几天!”
这话说得含糊其辞,既保全了自己最后一点脸面,没有当众认罪,也算是在暴力威胁下暂时退让了。
但他看向凌焰那阴毒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事没完”。
雷豹的人如获大赦,手忙脚乱地爬上台,抬起死狗一样的乃猜,灰溜溜地飞快逃离了这个让他们吓破胆的地方。
训练馆里,只剩“锐锋”的人。
死静持续了好几秒。
“呜……”保洁阿姨第一个哭出声,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激动。
剩下的那个学员也红了眼圈,看着台上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满是敬畏。
凌焰站在擂台上,看着敌人狼狈逃跑,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俱乐部,看着最后留下、为他哭为他激动的伙伴。
他知道,雷豹的话里有话,这麻烦远未结束。
但此刻,他为自己和“锐锋”挣回了一口气。
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无边的累和剧痛像潮水一样瞬间把他淹没。
眼前一黑,他晃了晃,再也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在彻底晕过去的前一秒,他好像看到俱乐部门口的黑影里,站着一个清瘦模糊的人影。
那个懒鬼……
真的来了……
第19章 “债主”
凌焰是在消毒水味儿和一阵熟悉的夹杂着让人安心的淡淡皂角香里慢慢醒过来的。
刚一有意识,全身就跟散了架似的疼得要命。
脸上、胸口、肚子,尤其是大腿外侧被乃猜踢中的地方,又钝痛又火烧火燎的。
他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费力地睁开眼皮。
眼前模糊的景象慢慢变清晰。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是医院病房。
窗外天都亮透了。
“醒了?”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凌焰猛地一扭头——这动作让他脖子和肩膀的肉像撕开一样疼——看见苏沐正缩在病床边的硬塑料椅子上,手里一本医院走廊里常见的健康宣传册呈翻开的状态,看得还挺……入神?
他还是穿着那身像焊在身上的宽大睡衣,外面随便套了件外套,头发软塌塌的,黑眼圈依旧,但在这满是生病和紧张气味的病房里,他那种不合时宜的懒散劲儿,反而像块奇怪的定心丸。
“你……”凌焰一开口,嗓子沙哑,“我怎么在这儿?”他最后的记忆是倒在擂台上,好像瞥见门口有个模糊却又熟悉的人影。
“低血糖,脱水,浑身多处挫伤,轻微脑震荡。”苏沐放下册子,用他那特有的、没啥起伏的调子像报菜单一样列出诊断,好像在念份跟他没关系的东西,“医生说你是那股狠劲过去后就撑不住了。你手下那小孩叫的救护车。”
他停顿了下,补充道:“他们守到半夜,我让他们回去了。”
凌焰愣住了,所以是这家伙在医院陪了他后半宿?
他看着苏沐那副仿佛只是在咖啡馆消磨时间的闲散样,实在没法把他和“照顾病人”联系到一块儿。
一股特别复杂的情绪冒上来——尴尬,感激,还有点儿说不出的别扭。
“……谢了。”他干巴巴地说,想动一下身子,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别动。”苏沐的声音还是没啥波澜,但带着一种不许商量的意思,“医生让你绝对躺着别动。肌肉筋膜的伤得慢慢养,特别是你那些老伤……”他眼光扫过凌焰以前伤过的膝盖和肩膀,“再拉伤或撕裂可就麻烦了。”
正说着,一个护士拿着记录本进来,看凌焰醒了,按规矩检查了下他的瞳孔和基本状况。
“凌先生是吧?感觉咋样?”护士一边记一边问,“你运气还行,没伤着骨头和内脏,但这身伤也够受的了。得好好静养起码两周,别乱动,按时吃药,记得回来复查。尤其是你以前留下的旧伤,可得注意,不然年纪大了有得罪受……”护士絮絮叨叨地嘱咐。
凌焰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静养两周?俱乐部刚经过恶战,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他哪里静养得了?
“护士,我……”
“他知道了。”苏沐突然开口,打断了凌焰,对护士点了点头,“我们会注意的。”
护士有点意外地看了眼苏沐,好像没想到这个看着懒洋洋的家属这么痛快,就又叮嘱了几句,转身走了。
“你替我答应什么?”凌焰有点不爽地看向苏沐,“俱乐部一堆事儿,我哪有空静养?”
苏沐抬眼看他,雾蒙蒙的眼睛里没半点波动,却让凌焰莫名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医生的话,得听。”苏沐慢吞吞地说,语气却有种奇怪的份量,“死了,或者残了,更麻烦。”
凌焰:“……”他居然没法反驳。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
凌焰看着苏沐,忽然想起昏过去前那个模糊影子和那条救命的短信。
“你……去俱乐部了?”他声音低下来,“那条短信……是你发的?”
“嗯。看见了,就说了。”
他说得那么轻松,好像指出的不是一个职业拳手的要命弱点,只是说画纸上某块颜色不对。
凌焰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
那种在绝境里被精准地、默不作声地托了一把的感觉,猛地涌上来。
他看着苏沐平静的侧脸,头一回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个邻居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谢谢。”这一次,他的道谢认真了很多,“没你,我赢不了。”
苏沐对感谢好像没啥反应,只是眨了眨眼。
然后,他像是终于完成了某项观察任务,慢吞吞地站起来,开始收拾他带来的那个帆布包。
“你要走?”凌焰下意识地问,心里莫名生出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嗯。”苏沐点点头,“查过房了,你醒了,没死。”他列举着理由,好像确认凌焰还活着后他的事儿就办完了。
他走到门口,手摸上门把,却又停住,像是想起什么顶重要的事,回头看向凌焰。
凌焰的心莫名提了一下,以为他要说点关心的话。
只见苏沐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非常平静、非常理所当然地宣布:
“你欠我。”
凌焰一愣:“……欠你啥?”医药费?可他还没结账啊。
“债。”苏沐干脆地吐出一个字,然后开始掰手指头,语速还是慢得急人,“来回打车钱。挂号费。垫的救护车和检查费。还有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杯,“汤的料钱和煲汤的煤气费、工夫钱。”
凌焰这才注意到,床头柜上不知啥时多了个保温杯,盖子开着,里面是温热的、闻着淡淡的滋补汤。
他还没消化完这些,苏沐又顿了顿,看向他,眼神里好像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类似算计的光?
“还有,”他一板一眼地补充,“精神损失费。”
凌焰:“……精神损失费?”
“嗯。”苏沐点头,语气肯定,“你打架,太血腥,看着不舒服。我瞧着,”他抬手掩嘴,非常应景地打了个小哈欠,眼角挤出点水光,“费了不少神。得补补。”
凌焰:“……”
他看着苏沐那张没什么表情却理直气壮的脸,听着这离谱的“账单”,一时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笑。
他拼死拼活打赢了荣誉战,保住了俱乐部,结果转头欠了这个懒鬼一屁股债?
还包括什么鬼的“精神损失费”和“工夫钱”?
这他妈上哪儿说理去?!
可是,看着对方眼底那不易察觉的黑眼圈,想到他可能真在俱乐部门外站了很久,还把自己弄到医院垫钱、甚至煲了汤……
那股熟悉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又上来了,但这次,里面却掺了一丝……认栽的无奈和暖意。
“行……行吧!”凌焰自暴自弃似的抹了把脸,却不小心扯到嘴角的伤,疼得直吸气,没好气地说,“欠你的!老子慢慢还!利息按最高的算!总行了吧?”等他伤好了,赚了钱就还!他凌焰从不欠人情!
苏沐好像对这回答挺满意,轻轻点了点头。
“嗯。”他应了一声,终于心满意足地开门,准备回家补觉。
就在他快要出去时,凌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低了不少:
“……喂。”
苏沐停住,半侧过身回头。
凌焰抿了抿嘴,目光有点飘,声音带着点别别扭扭的沙哑:
“……下次……别站门口了。”
苏沐安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轻轻“哦”了一声,带上门走了。
房间里彻底安静了,只剩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保温杯里飘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汤的香气。
凌焰独自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天光,全身的疼依旧清晰,医生让静养的话还在耳边,俱乐部的麻烦也远没完……
但他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心里却从没有过的踏实和……亮堂。
他欠了一屁股债。
还有那一笔莫名其妙的“精神损失费”和“工夫钱”。
他的伤员日子就要开始了。
而他的债主,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懒鬼。
但他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尽管笑得伤口疼。
这个债主,好像……还挺好。
离开医院后,凌焰就已经站回了自己公寓门口。
出院手续办得急,甚至有点狼狈——最后一笔住院费几乎把他手机里那点零钱掏空了。
医生开的消炎止痛的药,他只拿了最基础的两样,别的,能省就省了。
荣誉战的后遗症在歇够之后反而更明显了。
两晚上过去,那股拼命的劲儿彻底没了,全身肌肉酸痛得厉害。
第三天,动一下哪里都酸胀没力。
肋骨下面在深呼吸和转动身子时能明显感觉到钝痛,大腿的淤青还没消,颜色反而更深了,一碰就疼。
医生说的“绝对静养”像个紧箍咒,不仅捆住了他的身子,更勒得他心里发慌。
身上的疼能忍,但这种被硬按着不能动、以及比身上更沉的经济压力,快让他喘不过气了。
俱乐部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往下沉。
虽然雷豹的威胁暂时没了,但留下的是个烂摊子。
电话里,小飞和阿姨的声音又累又急:又有两个学员正式要退钱;房东王老板派人来“提醒”下季度租金和新合同的事,口气很硬;账上的钱已经见底,别说给阿姨和小飞那点微薄的工资,就连这个月的水电费都快交不上了。
他只能通过电话听着各种坏消息,着急和无力感缠着他的心,越勒越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弄起来的东西被一点点啃光,却一点办法没有。
静养?他怎么可能静养得下来!
他得做点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干等着最后垮掉。
哪怕只是一点点小事,也能暂时压住那快把他淹了的恐慌。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瞟向隔壁那扇门。
那个在他最绝望时,用一板胃药和一盒温牛奶精准戳中他软肋的人。
那个他欠了一笔包括“精神损失费”在内的“糊涂债”的人。
“还债”这个念头,像个绝好的、没法反驳的借口,迅速占了他发慌的脑子。
这好像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目标清楚又能做完的事。
于是,在他出院的当天下午,他忍着全身酸痛和肋骨清晰的抽痛,动作缓慢僵硬,翻出家里仅剩的米,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仔细熬了一小锅软烂养胃的排骨粥。
他甚至难得地往里滴了两滴香油。
他端着粥,站在苏沐门前,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敲了门。
苏沐穿着那身万年睡衣,睡眼朦胧,看到门外的凌焰和他手里那碗冒着点热气的粥,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
凌焰抢在他开口前,用一种强买强卖的口气快速说:“……债!先还一部分!利息……利息以后再说!”他把碗塞过去,好像怕对方不要,又像是在盖住自己现在的窘迫和不安。
苏沐下意识地接住温热的碗,低头看了看那碗有点清淡的粥,又抬眼看了看凌焰明显不好的脸色、脑门上忍痛冒的细汗,还有那双想藏却还是露出着急和累的眼睛。
他沉默了几秒。
就在凌焰的心慢慢往下沉,准备接住对方懒洋洋的拒绝或疑惑时,苏沐却啥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抱着碗,侧身让开了一点空。
这应该是个特别小的、允许他进去的信号?
凌焰的心猛地一跳,试探性地往里走,动作小心,生怕动作大了扯到伤处,显得更狼狈。
屋里还是那么乱,但凌焰却奇怪地感到一点安心。他拘谨地站在客厅中间,看着苏沐慢吞吞地坐到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开始喝粥。
房间里很静,只有勺子偶尔碰碗边的轻响,和窗外隐约的车声。
凌焰焦躁了一整天的心,在这种安静和对方专心吃东西的画面里,竟然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头一回觉得,就这么站着看着,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俱乐部……”凌焰忽然忍不住开口,嗓子沙哑,“还是不行。”他也不知道为啥要说这个,可能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眼前这个好像活在所有烦恼之外的懒鬼,莫名成了个安全的树洞。
苏沐喝粥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抬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表示他听着。
这一个“嗯”字,像是给了凌焰很大的鼓励。
他像找到了出口,开始断断续续、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房东怎么逼、钱多难、人怎么走……所有的压力、迷茫和对以后的怕,在这一下子倒了出来。
苏沐一直安静地听,不打岔,不评论,只是偶尔眨下眼,慢吞吞地喝完了最后一口粥。
直到凌焰说完,胸口那股堵着的感觉好像散了些,他才后知后觉地有点尴尬。
他跟这懒鬼说这些干嘛?他懂啥?他能帮啥?
他有点狼狈地想找补:“……反正,债我会还的!这点破事儿……总能熬过去!”语气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虚。
苏沐放下空碗,抬起眼,安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他做了个让凌焰没想到的举动。
他伸出细白的手指,把空碗轻轻推到凌焰那边。
然后,他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凌焰,非常平静、非常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他作为“债主”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
凌焰:“……”
所有的着急、倾诉、尴尬,在这一刻都被这个这么具体、这么日常的要求打得稀碎。
凌焰愣了两秒,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谢天谢地的心情,一把抓过空碗:“好!洗!必须洗!”
他冲到水池边,像个领到最重要任务的兵,特别认真地洗着那只普通的碗,好像洗的不是碗,而是某种救赎,是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苏沐窝回沙发里,看着那个高大背影笨拙却又小心洗碗的样子,抱起蹭过来的灰烬,下巴轻轻抵在猫头上,极淡极淡地,几乎看不出来地,弯了一下眼角。
洗好碗,凌焰觉得自己今天的“还债”任务圆满成功,甚至超额了——他还在债主这儿做了次免费心理疏导。
他心情复杂又轻松了点,准备走。
“喂,”他走到门口,回头对沙发上的苏沐说,口气还是有点硬,但缓和了不少,“我明天……还能来还债不?利息……先欠着!”
苏沐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重新把脸埋进猫毛里,发出个模糊的音:
“……嗯。”
凌焰的心,就像一只在风浪里颠簸了好久的小船,总算暂时开进了一片平静的水湾。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防盗门,听着自己有力起来的心跳,头一回觉得,这段被逼着静养、前途不明的日子,好像……有了一点不起眼却真实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