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他们让我停业了。”
没有咆哮,没有怒骂,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死寂。
苏沐缓缓放下手中的平板,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转过头,目光在凌焰写满疲惫与不甘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凌焰,而是用微凉的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份象征着当前绝境的通知书。
“规则。”他吐出两个字,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他们用这个。”
凌焰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底映着苏沐冷静的瞳孔。
“那就……”苏沐迎着他的目光,用那特有的、带着点懒散却异常精准的语调,缓缓说道,“……用他们的规则,打回去。”
第75章 以规则为刃
苏沐那句“用他们的规则,打回去”,在寂静的房间里落下,像一颗石子投入凌焰混乱的心湖。
凌焰依旧维持着仰靠的姿势,没有立刻动作。
那份停业通知书还躺在茶几上,冰冷刺目。他闭上眼,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规则...这个词对他而言,向来意味着束缚,是拳台之外的条条框框,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东西。
用拳头说话,直来直往,才是他的方式。
可现在,拳头砸不破这纸公文,怒火烧不穿那些冠冕堂皇的条款。
苏沐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蜷在沙发另一头,屏幕的微光映着他平静的侧脸。
凌焰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几乎能想象雷豹此刻得意的嘴脸——那个阴险的家伙,不就是吃准了他凌焰只会硬碰硬,认定他面对这种阴招会束手无策、只能暴跳如雷或者认栽吗?
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
他不能就这么认输,更不能如了那混蛋的愿!
苏沐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却精准:“他们赌你,只会用拳头思考。”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猝然刺破了他胸中那团无处发泄的郁结。
凌焰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未退,但某种更为清醒的东西正在凝聚。
对方把战场设定在了他陌生的领域。
如果他继续固执地只想用拳头解决问题,或者因为不熟悉就放弃,那才是真正的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又缓缓吐出。
再抬眼时,那双总是燃烧着野火的眸子里,沉淀下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
“妈的...”他低骂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想看我笑话?没门!”
他站起身,动作不再带着之前的暴躁,而是有种沉甸甸的力量感。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屏幕冷光映亮他紧绷的下颌线。
苏沐看着他动作,没再说话,只是将手边的温水往他的方向不着痕迹地推近了一些。
凌焰开始行动。
他没有立刻去翻那些令人头疼的条文,而是先拿出纸笔,像制定作战计划一样,在最上方重重写下“反击步骤”四个字。
第一步是先解决眼前停业危机。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搜索相关法规,找出申诉流程和资质备案的要求。
那些繁琐的文字让他眉头紧锁,他没有甩手放弃,而是像研究对手的薄弱环节一样,耐着性子逐条梳理,用笔划出关键点,在旁边做上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标记。
然后,他重新检查训练场,用相机记录下每一个符合规定的细节——畅通的通道、有效的消防器材。
这不再是敷衍了事的应付,而是为自己准备无可指摘的证据。
第二天,凌焰开始了奔波。
去消防支队,去文体局。面对窗口人员的冷脸和苛刻要求,他绷紧了下颌,将涌到嘴边的火气硬生生咽回去,用尽可能清晰冷静的语气沟通,一遍遍补充材料。
他将这视为一场必须拿下的、名为“规则”的陌生比赛。
晚上回到家,他累得几乎散架,但眼神里却有种攻下一城般的锐利光芒。
“申诉书。”苏沐看他瘫在沙发上,适时提醒。
凌焰“嗯”了一声,撑着爬起来打开电脑。他开始撰写申诉材料,不再漫无目的地发泄情绪,而是抓住“选择性执法”这个核心,用事实和逻辑构建防线。
写完初稿,他递给苏沐。
苏沐快速浏览,手指在某一处点了点:“这里,明确提及保留法律追诉权。”
凌焰立刻领悟,加上这句。这就像在拳台上虚晃一枪后暗藏的杀招。
“舆论那边...”凌焰看向苏沐。
苏沐划开平板,展示一个剪辑好的短视频。
画面是停业后整洁空荡的训练场,配着简洁有力的文案:“潜心整改,只为更好归来。感谢所有信任与等待。”
“明天发。”苏沐说。
凌焰用力点头。
同时,他也让老张和小周与学员、家长深入沟通,稳定人心。
这一切,不再是凌焰一个人愤怒地挥舞拳头。
他踏入了这条陌生的赛道,学着使用新的武器。
他的拳头依然紧握,但不再盲目砸向墙壁,而是为了握住笔,握住鼠标,握住这些他必须征服的、名为“规则”的利刃。
反击的序幕,由他亲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沉稳地拉开。
凌焰在明处的反击,一步步走得沉稳。
资质备案申请和消防整改报告已经提交,那份措辞严谨的申诉书也送达了相关部门。
老张和小周稳住了核心学员的情绪,那条名为“潜心整改,只为更好归来”的短视频,在他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布后,像一块沉入浑水的明矾,开始缓慢地沉淀真相,对抗着网络上的污水。
他像一个初次踏入陌生赛道的拳手,摒弃了熟悉的猛冲猛打,学习着用规则、用耐心、用事实,一寸寸地稳住阵脚,收复失地。
然而,凌焰心里清楚,仅靠这些摆在明面上的、合规合法的挣扎,或许能争取到喘息的空间,却很难真正撼动藏在暗处的雷豹,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庞大的阴影。
真正的破局之力,恐怕需要来自更深、更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隐约感觉到,苏沐在做什么。
他没有追问,但并非毫无察觉。
苏沐待在画室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可凌焰几次借着送水或别的由头推开门,看到的都不是挥洒的颜料,而是亮着的电脑屏幕,以及屏幕上快速滚动的、他完全看不懂的数据流或复杂图表。
苏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是凌焰从未见过的迅捷,带着一种冰冷的、与他平日慵懒截然不同的专注。
有时,凌焰深夜醒来,会发现画室的门缝下还透出微光。
这些细微的反常,凌焰都看在眼里。他心里有困惑,有猜测——是接了新的、棘手的商业稿?
还是又陷入了某种艺术家的创作瓶颈?
他无法确定。
但他信任苏沐。
这种信任很复杂,混杂着对“债主”的依赖,对同居室友的习惯,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性的认知——这个看起来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家伙,内核深处有种可怕的稳定性。
只要苏沐还在这个空间里,还保持着那种异于常人的冷静,凌焰就觉得,眼前的困境并非无法逾越。
真正的变化,始于一个飘着细密冬雨的午后。
包姐提着一袋刚买的菜,行色匆匆地来到公寓,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担忧与分享秘密的兴奋。
“小凌,小苏,”她放下菜,压低声音,“我这两天在菜市场,听几个常在附近晃悠、看起来就不太正经的小年轻嘀咕……”
凌焰立刻抬起头,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包姐继续说道:“他们说什么……‘那边俱乐部’的人现在到处找茬,专盯一些练格斗的老学员的麻烦,手段可下作了!”
她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我一听‘俱乐部’,就想到小凌你不也是开俱乐部的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家,但这风气太坏了!我就想着,这消息没准跟你最近遇到的麻烦有点关联?是不是有同行在背后使坏,想把水搅浑啊?”
凌焰心里猛地一动。“那边俱乐部”?
专找格斗老学员的麻烦?
这描述……太符合雷豹那伙人的作风了!
包姐虽然信息模糊,但无意中给他提供了一个侧面的印证——雷豹最近确实在活跃地使用下作手段。
他顺着包姐的话,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有可能。谢谢包姐,这消息很重要。”
包姐见自己的信息被重视,更来了谈兴,又絮叨了些她听来的、关于那家“俱乐部”经营不善、好像惹上了什么麻烦之类的更加琐碎的传闻。
包姐说完,便提着菜下楼了。
客厅里恢复安静。
凌焰看向苏沐,却发现对方正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雨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是一种凌焰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的、带着些许厌烦和挣扎的情绪。
“包姐的消息……太散了,也没什么实证。”凌焰尝试着总结,语气里带着无奈。
他需要更确凿的东西来打破僵局。
苏沐沉默了片刻,才转回头,目光落在凌焰因为连日奔波而略显疲惫的脸上。
他看了很久,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
这一次,他身上那种惯常的懒散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决绝的清晰。“我来处理。”
他没有多做解释,径直走向书房,关上了门。
凌焰站在原地,苏沐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和那句不容置疑的“我来处理”,在他心里撞出了巨大的回响。
这不是商量,而是宣告。
书房的门隔绝了视线,但并未完全隔绝声音。
凌焰在客厅里,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得很低的、断断续续的讲话声。
通话时间很短。
过了一会儿,书房门打开。
苏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那个他几乎从不使用的旧款备用手机。
他没有看凌焰,径直走向厨房去倒水,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他慢慢地喝完一杯水,那感觉不像是在解渴,更像是在强迫自己咽下某种不情愿的东西。
凌焰看着他的一系列反应,心里猛地一动。
他想起苏沐提起家人时冰冷的侧脸,想起他对自己过去职业道路的只言片语和明显回避的态度。
再看看眼前这个动用了神秘联络方式、结束后浑身透着不适的苏沐……
一个清晰的念头撞进凌焰脑海:苏沐可能正在触碰他极力想要远离的东西。
而原因,很可能就是为了帮他解决眼前的困局。
一股混杂着心疼、感激和难以言喻的酸胀感涌上凌焰心头。
他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苏沐微凉的手腕。
苏沐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凌焰握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抽回手,恢复了平日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重新窝回沙发,抱起了平板。
但某种无形的、更紧密的联结,已经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几天后,效果开始显现。
先是俱乐部所在的物业,态度暧昧地收回了之前给予他的一些“特殊不便”。
接着,网络上关于“锐锋”的集中性恶评明显减少,那些水军账号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制、分流。
更重要的是,凌焰从老张那里得知,之前态度强硬的文体局那边,口风似乎有所松动,不再咬死必须“无限期停业”,而是暗示只要资质补齐,可以重新评估。
这一切变化,并非狂风暴雨,而是如同暗流涌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力量的对比。
这天晚上,苏沐将凌焰叫到电脑前。屏幕上是一份整理好的、关键信息被高亮标注的文档。
“雷豹的麻烦,不止我们。”苏沐指着其中几条,“税务问题,旧合同纠纷,新的竞争对手。够他应付一阵。”
他的指尖移到另一处,那里关联着一个凌焰陌生的名字——“钱总”。
“王经理背后的人。”苏沐的声音很平静,“‘擎天’内部有话语权的人之一。雷豹,是他手里一把处理脏活的刀。”
凌焰瞳孔微缩。
他终于看清了隐藏在王经理那张商务面孔后的、真正的猎手。
“这些……”凌焰看着那份条理清晰、直击要害的资料,很难想象苏沐是如何在短短几天内弄到的。
苏沐关掉文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一个……认识的人。家里生意上,有过往来。”
他没有多说,但凌焰已经懂了。
这是苏沐用他不愿提及太多的过去,为他换来的獠牙。
苏沐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冬雨打湿的、光秃秃的枝桠,留给凌焰一个清瘦而略显孤寂的背影。
“他的根基,漏洞太多。”
他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们只需要,找到最合适的着力点。”
凌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走上前,站在苏沐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寒冷的夜色。
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如同蛰伏在暗处、窥伺着机会的兽瞳。
风暴的獠牙已经无声无息地抵住了猎物的咽喉。
而这一次,他们并肩而立。
又过了好几天,凌焰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暗流”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变化。
这变化并非惊天动地,却如冰雪消融般,一点点瓦解着“锐锋”周遭的困局。
先是物业经理亲自登门,脸上堆着与之前公事公办截然不同的、近乎讨好的笑容,表示之前的投诉信“纯属误会”,已经查清是“有人恶意诽谤”,并愿意补偿“锐锋”停业期间的部分损失。
凌焰看着他前后迥异的态度,心里清楚这绝非偶然,面上却只是沉稳地点头。
紧接着,网络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恶评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首页突然冒出了好几个本地颇具声望的健身博主和资深拳友自发前来体验后写的长文好评。
他们用详尽的体验和客观的分析,将之前的污蔑一一驳斥,口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强势反弹。
当老张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告诉他雷豹的俱乐部因“涉嫌多项违规及纠纷”被有关部门介入调查,雷豹本人也暂时无法露面时,凌焰站在已然清理一空、准备迎接复查的训练场中央,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那座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大山,似乎真的在那人于暗处布下的无形棋局中,土崩瓦解。
他拿着文体局刚刚送来的、盖着红章的《撤销停业整顿通知》,指尖微微发烫。
这一切,竟然真的在苏沐那看似懒散、实则精准的操作下,实现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苏沐在电脑前专注的侧脸。
一股混杂着胜利喜悦、巨大感激和难以言喻的震撼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
晚上,他特意买了菜,亲自下厨。
饭菜上桌时,苏沐正蜷在沙发里,对着平板勾勒着什么,神情是惯常的慵懒,仿佛之前几天那个在暗夜中运筹帷幄的人只是凌焰的错觉。
饭桌上气氛难得的轻松。
凌焰开了两罐啤酒,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的种种变化,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
苏沐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小口啜饮着杯里的酒,暖黄的灯光软化了他过于清晰的眉眼。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轻松,被苏沐放在茶几上那部旧手机突兀的震动打断了。
屏幕亮起,显示的依旧是那个没有存储的号码。
苏沐脸上的松弛瞬间褪去,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冰壳覆盖,恢复了那种带着疏离感的淡漠。
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机,走向阳台。
凌焰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追随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心头刚散去的阴云似乎又悄然凝聚。
他认得那个状态——每次和苏沐那个所谓的“家”有关的事情找上门,他都会变成这样,像一只瞬间竖起尖刺的刺猬,把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封存在冰冷的硬壳里。
电话接通后,是长久的沉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然后,苏母冰冷的声音传来,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刺入核心:
“我听说,你为了那个格斗教练,动用了不该动的关系。”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关切,只有一种事态脱离掌控后的不悦和质问。
苏沐抿紧嘴唇,握着栏杆的指节微微泛白,沉默是他最坚固的盾牌。
苏母并不需要他的解释,她用那种毫无波澜的、仿佛在宣读既定规则的语调,继续施加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