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被轻易捧起又更轻易地抛弃、所有的价值都被简化为风险和收益的冰冷感觉，他尝过。
因此，此刻再次听到这熟悉而诱人的提议，凌焰心头涌上的并非纯粹的喜悦或兴奋，而是一种混合着旧伤隐痛和基于经验的冷静审视。
他迅速压下那丝因“被看重”而本能升起的微小躁动，没有被冲昏头脑。
他看着眼前笑容可掬的林先生，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过去那些模糊而功利的面孔。
他斟酌了一下，客气但坚定地回应，语气比刚才淡了几分：“林先生，谢谢您的看重。不过目前，‘锐锋’还是想先把教学和服务做好，把根扎得更稳一点。其他的……暂时还没考虑。”
林先生似乎并不意外，脸上依旧带着理解和善的笑容：“明白，夯实基础最重要。没关系，这只是个初步的想法。凌教练，我们保持联系，未来或许有合作的机会。”他再次与凌焰握了握手，礼貌告辞。
晚上，凌焰回到家，苏沐正盘腿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整理一堆新到的画材。
凌焰把东西放下，走过去，也没坐沙发，直接挨着苏沐在地毯上坐下，肩膀几乎碰着肩膀。
“今天来了个人，”凌焰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寻求确认的意味，“说是搞体育传媒的，想牵线投资。”
苏沐正在拆一盒新炭笔的包装，动作没停，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夸教学，夸氛围，”凌焰顿了顿，侧头看向苏沐被灯光勾勒出柔和光边的侧脸，重点强调，“还特别夸了咱们的设计，说独树一帜。”
苏沐拆包装的手指停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皮，雾蒙蒙的目光在凌焰脸上扫过，像是评估他话里的真假和分量。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拆封，用那种一贯的、没什么起伏却笃定无比的语调扔出几个字：
“画饼的。”
凌焰心头一动，追问：“你怎么知道？”
“空手套白狼的。”
苏沐拿起一支炭笔，在指尖转了转，语气平淡，“真看中了，来的不会是这种掮客。是来探虚实，压价的。”
这话像一块冰，瞬间浇灭了凌焰心头因“被看重”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小的燥热，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一种奇异的、被点醒的清明感充斥心头。
他看着苏沐，对方已经拿起素描本，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懂了。”凌焰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了然的果断，“下次再来，我就直接回了。”
苏沐的笔尖在纸上落下第一道利落的线条，头也不抬地补了一句，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
“版权不卖。”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坚实的基石，垫在了凌焰的脚下。
这不仅仅是关于设计所有权的声明，更是苏沐对他自己，以及对他们共同创造的这一切价值的绝对捍卫。
凌焰看着他，看着那双专注于自己世界、却总能一眼看穿外界迷雾的眼睛，胸腔里被一种滚烫而饱满的情绪充斥着。
他不需要再问“你想要什么”，答案已经再清楚不过——苏沐要的，是他们共同守护的、完整的、不受他人摆布的“这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拿起苏沐手边另一盒未拆的颜料，学着他的样子，沉默地、笨拙却又认真地开始帮他拆包装。
苏沐的笔尖没有停顿，仿佛默认了这份参与。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塑料封膜被撕开的细碎声响。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种无需言说的同盟之声。
林先生带来的插曲，在短暂的涟漪后，湖面终归于他们共同的平静。
凌焰的理智和情感都牢牢地站在苏沐这一边，站在他们亲手构建的这个世界里。
第70章 金色的牢笼
“锐锋”工作室逐渐上升的口碑和独特的品牌风格，终于引来了更高层面的关注。
这天下午，一位穿着合体西装、举止干练的中年男士来到俱乐部。
他自称姓王，是“擎天体育”的城市拓展经理。
凌焰把他请到了自己那间不大的办公室。
王经理没有过多客套，直接递上一份装帧精致的意向书，开门见山：“凌先生，我们‘擎天’非常看好您的个人能力，以及‘锐锋’这个品牌展现出的潜力。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收购方案，请您过目。”
凌焰翻开文件，当那个收购金额映入眼帘时，他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更像是一把能瞬间斩断所有现实枷锁的钥匙——
困扰他许久的租金压力、设施更新的费用，似乎都能随之烟消云散。
紧接着映入眼中的，是那份附加的品牌代言人长期合约，优渥的年薪如同最诱人的饵料。
“凌先生，我们理解您专注于教学，”王经理的声音平和，“但运营的琐事——场地、竞争、供应商——
会消耗您本应用于热爱的精力。
加入我们，这些麻烦将由专业团队解决。
更重要的是，‘擎天’的平台能为您提供触及更顶尖资源和更广泛受众的机会。”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敲在凌焰的痛点之上。
他陷入了沉默。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他把这份合同放到父母面前时，他们脸上会露出怎样如释重负的认可；他也想到了苏沐，或许不必再为了维系那个理想主义的书店而辛苦接那些他不喜欢的稿子。
一种对“轻松”和“认可”的渴望，混合着想起之前说的“再遇到就直接拒绝”却无法立刻执行的挣扎，让他那个习惯性的“不”字，第一次如此沉重地卡在喉咙里，没能立刻说出口。
“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王经理似乎早有预料，留下名片和意向书，礼貌地告辞离开。
那天晚上，凌焰回到公寓，显得异常安静。
他甚至忘了像平时那样，一进门就先找水喝。
苏沐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
只是在凌焰习惯性地走向餐桌，想去拿自己常用的杯子时，苏沐已经提前一步，将他那个磨砂玻璃杯倒满了水，推到了他手边惯常的位置。
凌焰的动作顿了一下，拿起杯子，水温刚好。
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压住心底翻涌的躁动。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在两人沉默地吃完外卖后，开了口：“今天，有家大体育公司来找我，想收购工作室。”
他把“擎天”开出的条件大致说了一遍，没有掩饰自己的动摇：“他们给的价格……非常诱人。而且，确实能解决很多现实问题。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苏沐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抬起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凌焰身上，那眼神平静，却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接看到他内心最摇摆不定的地方。
他放下手里的书，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沙发，用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懒散却又锐利无比的语调，缓缓说道：
“他们看中的，不是你那个地段普通的场地，而是你这个人，以及你身上那种他们复制不来的‘生命力’。”
凌焰猛地抬起头。
苏沐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静：
“他们是想把你圈养起来，变成一个听话的、容易控制的招牌。你自己选，是继续当一头自由的狼，还是去做一只被驯养的狗。”
这句话像一记闷雷，重重地轰在凌焰心头。
所有的犹豫、权衡、以及对安逸的向往，在这一刻被震得七零八落。
是啊，如果接受了，“锐锋”这个名字可能就此消失，他充满个人风格的教学会变成流水线上的标准课程，那些熟悉的学员会变成报表上的冰冷数字。
他将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灵魂和彻底的自由。
凌焰眼中原本弥漫的迷茫迅速消散，重新凝聚起惯有的、如同野火般明亮而坚定的光芒。
他看向苏沐，对方已经重新拿起了书，仿佛刚才那句足以扭转乾坤的话，只是随口闲聊。
但凌焰心里清楚，是苏沐，又一次在他站在人生岔路口时，为他指明了唯一那条属于“凌焰”自己的道路。
野生的狼，或许会受伤，会挨饿，但他的獠牙利爪和挺直的脊梁，永远只属于他自己。
资本的诱惑已然摆在面前，但凌焰觉得，自己此刻的头脑，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内心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第71章 滞涩的空气
初冬的天气本该透着爽利，但“锐锋”工作室里，却没来由地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滞涩感。
凌焰刚指导完一组学员，用毛巾擦着汗，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整个训练区。
器材撞击的闷响、学员发力时的低吼、拳脚破风的声音……
一切听起来似乎并无不同。但某种经历过风雨后养成的直觉，却让他心头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最明显的是咨询电话。之前靠着口碑积累，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几个新的咨询，预约体验课排得挺满。
但这周以来，电话像是忽然沉寂了下去，偶尔响起，也多是一些泛泛的问询，聊不了几句就没了下文。
更蹊跷的是，有两个原本已经谈妥、约好这周就来办手续的学员，也先后用各种含糊的理由推脱了。
“张哥，小周，你们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凌焰把两位核心成员叫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老张眉头微蹙，语气沉稳：“凌教，学员们训练状态是没问题，但新面孔确实见得少了。”
小周心思更活络些，立刻接话：“焰哥你这么一提……是感觉太‘安静’了点。连外面路过的人，朝咱们这儿张望的都少了。”
内部出了问题？
凌焰首先反思自身。课程设置？
他亲自把关，强度和质量都维持着水准。教练教学？
老张经验老道，小周充满干劲。卫生或器材维护？
他环顾四周，地胶干净，器械归置整齐。
排除了内部因素，那问题只能出在外部。
他正思忖着，训练场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学员，是物业的刘经理，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经理脸上挂着那副常见的、略显公式化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凌教练，正忙着呢？”经理走上前，“有件事需要跟你沟通一下。”
凌焰心里一沉，面上维持着平静：“刘经理，请说。”
“是这样，”经理打开文件夹，抽出几张纸，“我们近期收到了几份关于咱们工作室的……嗯，关于噪音的投诉。是几位业主的联名信，反映咱们这边训练的声音比较大，影响了他们的正常休息和生活。”
凌焰的眉头瞬间锁紧，声调不自觉地抬高，“刘经理，这从何说起？我们这里的隔音当初是严格按照标准施工的，验收也是你们通过的！器械区都加了隔音垫，里面打沙袋外面根本听不到多大动静！哪来的噪音扰民？”
他指着周围专业的隔音墙面，语气又急又冲。
这指控实在荒谬。
经理似乎早有预料，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无奈：“凌教练，你别激动。业主有投诉的权利，我们物业也只是负责传达。你看，这白纸黑字写着呢，好几户都签了名。我们按流程办事，希望你能重视，适当调整，避免事态扩大，影响到租赁关系就不太好了。”
他把那几张所谓的“联名投诉信”递到凌焰面前。
凌焰一把抓过来，目光快速扫过。内容空洞，无非是“噪音扰民”、“影响生活”之类的套话，落款是几个不同的签名和房号。
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窜起，这分明是凭空捏造！
“这根本就是污蔑！”
凌焰气得差点把纸揉碎，残存的理智让他攥紧了拳头，“我这儿合规合法经营，凭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小周举着手机，脸色难看地凑了过来，低声说：“焰哥，你看这个！”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本地一个生活论坛的界面，“锐锋格斗俱乐部”的页面下，一夜之间冒出了十几条一星差评。
“教练水平极差，根本不懂教学，就会让人瞎练！”
“环境脏乱差，器材都是坏的，安全隐患巨大！”
“老板态度恶劣，像黑社会，问几句就不耐烦！”
评论内容千篇一律，透着浓浓的水军味道。
下面零星有几个真实学员出言反驳，但很快就被更多的污蔑淹没了。
线上线下，麻烦同时袭来！
凌焰感觉血液直冲头顶，眼前有些发花。
他还没从这波舆论攻击中缓过神，那个跟着经理一起来的工作人员也开口了，递过来一张单据：“凌先生，另外通知您一下，您名下的水电账户显示欠费，如果今天之内不能缴清，我们将按规定进行停水处理。”
凌焰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接过催缴单，上面的欠费数字格外刺眼。“这不可能！我设置了自动扣款！怎么会欠费？”
他立刻打电话到水务公司查询，得到的回复冰冷而机械：“系统显示您的账户近期办理了变更业务，取消了自动扣款协议，需要您手动缴费。”
“变更？我现在就是户主，谁授权的变更？！”凌焰对着电话低吼。
“抱歉，先生，我们这边显示流程合规。请您尽快处理。”
电话被挂断，只剩下忙音。
物业刘经理看着凌焰铁青的脸色，似乎也不愿多留，留下一句“凌教练，您还是尽快处理一下吧”，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训练场里陷入一片沉寂，之前的学员们都停下了动作，担忧地望向这边。
凌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轻飘飘的投诉信和沉甸甸的催缴单，网上那些恶毒的评论还在他脑海里盘旋。
一种被人从暗处四面围攻，却连对手影子都摸不到的憋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死死咬着牙关，额角青筋隐现。
妈的，难道又有人在背后搞鬼？
他已经被整怕了……
是隔壁那家新开的“动力源”？
感觉不太像……这种断水断电、污蔑造谣的下作手段，不像正经生意人会使。
物业和水务公司的人离开后，俱乐部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学员们虽然重新开始训练，但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不时有担忧的目光瞟向站在场地中央、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凌焰。
凌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排老张和小周先去安抚学员，维持正常的训练秩序。
他自己则走到角落，再次翻看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投诉信和催缴单，胸口堵得难受。
线上线下的脏水，精准打击的行政手段……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凌教，”小周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愤慨，“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这手段也太下作了！”
“我知道。”
凌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眼神阴沉地扫过门外，“但光知道没用，得揪出是谁，还得有办法应对。”
这种明知道被人暗算，却看不清对手藏在哪里的感觉，比在拳台真拳实脚打输了还要憋屈。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可能结怨的对象。
雷豹的名字再次浮现，动机最足，手段也符合他那混混头子的风格。
但……证据呢？
仅凭猜测，什么都做不了。
整个下午，凌焰都有些心不在焉。
指导动作时险些出错，回答学员问题时也显得比平时急躁。
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憋闷感，像无形的绳索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傍晚，凌焰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关门。就在卷帘门拉下一半时，一辆黑色的、线条流畅的轿车无声地滑到门口停下。
车门打开，下来的正是之前来过的那位王经理。
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西装，脸上挂着那种仿佛精心计算过的微笑。
“凌先生，正要下班？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王经理微微颔首，语气从容。
凌焰动作一顿，心里那根弦瞬间绷紧。他怎么又来了？
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将王经理让进已经熄了大灯、显得有些空旷的俱乐部。
两人在休息区坐下，昏暗的光线里，只有窗外路灯的光晕透进来。
“凌先生，看来您最近……遇到了一些小麻烦？”王经理开门见山，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略显冷清的训练场。
凌焰心里猛地一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