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归弄换好干爽的衣物。江长逸又去拿了些饼和水果,递到归弄面前:“吃点东西。”
归弄听话地接过去,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慢,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江长逸。
江长逸就站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他。灯光下,归弄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嘴唇也因为缺水和寒冷而显得有些干裂。湿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落魄。
江长逸耐心地等他吃完。屋外,雨声未歇,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原本冷清的小屋因为多了一个人,竟莫名生出几分温馨的气息。
时间已经不早,江长逸不可能在这样的大雨夜把明显状态不佳的归弄赶出去。而且看他样子,确实很久没有休息了。可是家里只有一张床。
归弄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主动开口,“我可以睡地上。”
江长逸闻言,他觉得归弄简直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从前他何曾在意过这些?哪一次不是强势地占据主导?如今却主动提出睡地上……他盯着归弄,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归弄也回望着他,眼神里带着点疲惫,一点小心翼翼,还有……故意流露出的可怜?
江长逸心中怀疑他是在装可怜,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湿漉漉而显得格外温顺的眼睛,那点怀疑又化为了心软。
算了,地上那么硬,又潮,他这副样子,怎么受得了?
况且,他们之间,更亲密的事情也早已发生过,同床共枕似乎也不再是什么无法逾越的界限。
“床上能睡下。”
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两人并排躺在了那张不算宽敞的床上。中间隔着一点距离,归弄很老实,规规矩矩地平躺着,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过了很久,久到江长逸以为归弄已经睡着了,他却突然轻声开口,带着试探:“江长逸,你睡着了吗?”
江长逸其实没有睡着。
他脑子里很乱,想着归弄,他知道归弄找过来只是时间问题,但没想着他这么快找到自己,想着他今晚汹涌的眼泪和卑微的乞求,想着他胸口那道为换回心而留下的疤,还有海中那浓重的血腥味……他觉得归弄肯定是疼的,只是他从来不说。
听到归弄的声音,他最终还是回应了:“没有。”
归弄沉默了一下,才小声请求道:“我能不能挨着你一点?我好冷。”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按照平时,江长逸绝不会相信归弄会怕冷。
但想到他今晚淋了雨,又许久未曾合眼,身体定然是虚弱的。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心软,主动向归弄那边靠了过去,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归弄说挨着,就真的只是挨着。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轻轻地将头靠在了江长逸的肩膀上,再没有更多的动作。
江长逸对于他如此克制守礼的举动,反而有些惊讶。毕竟在此之前,归弄的拥抱总是带着强势和占有欲,习惯性地将他整个圈禁在怀里。
他还有些疑惑,为什么归弄昨天就找到他了,却不直接来找他?想着,他便直接问出了口。
归弄靠在他肩头,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听说这里在办节日,还有为人祈福的活动。我想,先为你祈了福,再来找你。”说完后,他顿了顿,突然低声道:“对不起。”
江长逸没反应过来:“为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今晚会下大雨,我给你放的那盏祈愿灯,掉下去了。”归弄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懊恼和沮丧,“听说这样不吉利……我只是也想祝愿你,让你平安快乐的。”
江长逸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原因道歉,不过归弄放的那个灯确实吓到他了。但江长逸还是放缓了声音:“掉了就掉了,不用说对不起。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归弄却似乎仍有些介怀,低低地“嗯”了一声。
江长逸沉默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同时又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动容。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温暖的被褥下,悄悄伸出手,握住了归弄放在身侧的手。
归弄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归弄轻轻挣动了一下,想要抽回手:“我挨着你就好。我的手凉,会冰着你。”
江长逸却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那片冰凉,“别动。”
那温热的触感,从相贴的皮肤一点点传递过来,归弄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这温暖一点点包裹住。他听到江长逸说:“睡觉。”
归弄更加靠近了江长逸一些,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颈侧。比起在天阙阁那些充满强迫和禁锢的日子,他更渴望现在这样。江长逸主动的靠近,温和的话语和关心,和此刻紧握的双手。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卑微的祈求:“江长逸,你是因为可怜我,才这样的吗?”
“如果是的话……那可不可以……就多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江长逸听着这话,觉得有些好笑。什么可不可怜的……但归弄的语气太过低落,带着一种置于尘埃里的卑微。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我没有可怜你。”江长逸轻声否认,然后,在归弄几乎要沉下去的目光中,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心疼你。”
归弄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急切带着更深的渴求追问:“那……那就多心疼心疼我,好不好?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对你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离开之后,这里……”他拉着江长逸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口,“很疼,很难受。我不会再那样了江长逸,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学会真正的,用这颗心去爱你。”
他说完,屏住了呼吸。
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江长逸的回答。黑暗中,他的心口又开始冒出酸涩的苦水。他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没关系……他想,不答应也没关系,只要还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守着他,就已经很好了……可是,一滴泪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渗入枕畔。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江长逸动了。
江长逸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光线,正好看到那滴泪从归弄眼角滑落的瞬间。归弄今天,似乎流了太多眼泪。
他捏了捏两人交握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来,用指腹轻轻擦去了归弄眼角的泪痕。然后,他迎着归弄骤然睁开的目光,很轻,却很清晰地说:
“好。”
归弄拉住江长逸擦泪的那只手,重新用力地按在自己的心口,让他去感受跳动。
“你感觉到了吗?它跳得好快,江长逸,我好开心。”
江长逸的手心下,是那颗为他而重新跳动的心脏,强劲而鲜活。感受着那真实的生命力,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带着一丝纵容,命令道:“快睡觉,不许说话不许哭。”
江长逸也重新躺好,依旧握着归弄的手。他能感觉到,掌心里那只原本冰凉的手,正在一点点回暖,变得温暖起来。
他睁开眼,首先对上的是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
归弄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侧身躺着,单手支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他的睡颜镌刻进灵魂深处。
见江长逸醒来,那眼底的那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很快被一种温顺的依赖所取代。
“我去开门。”江长逸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他坐起身,随手拿起床边搭着的外袍披在肩上,准备去开门。
走到门边,看着那明显损坏,只能勉强合拢的门栓,江长逸才猛地想起昨晚归弄是如何暴力破门而入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直接拉开了门。
门外,阿提扎捧着一个大大的木质托盘,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逸!你没事吧?昨天人太多了,我到处都没找到你,后来下雨又乱糟糟的……”
江长逸解释道:“我没事。昨天喝了几杯酒,头有些晕,放完灯就回来睡了。”他的身体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屋内大部分视线。
阿提扎松了口气,目光随即落在损坏的门栓上,黝黑的脸上露出迷惑:“昨天晚上的风雨这么大吗?连你的门都弄坏了。”
江长逸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打哈哈:“是啊……风是有点猛。我待会儿就修好它。”他迅速转移话题,看向阿提扎手中那个堆得冒尖的托盘,“你这是?”
“哦!这个!”阿提扎不再管门栓的事,立刻兴奋地将托盘递过来,“绿洲节多亏你帮忙了!这是大家为了感谢你,一起做的。有最新鲜的沙枣糕,我阿娘烤的羊肉馅饼,还有用井水镇过的酸奶酪……可好吃了!”
托盘里食物琳琅满目,香气扑鼻,承载着当地人最质朴的谢意。
江长逸双手接过这沉甸甸的心意,真诚地说:“谢谢你们,阿提扎,也替我谢谢大家。”
阿提扎用力摇头,笑容爽朗:“逸帮了很多忙!大家都喜欢你!”他顿了顿,又说:“那我先走啦!你教我的那些汉字,我还要多练习几遍。而且,”他脸上露出一种带着点小骄傲的神气,“我现在也是个小老师了!正在教部落里的小孩子们,说简单的汉语呢!”
江长逸有些惊讶,随即由衷地鼓励道:“是吗?那太好了。阿提扎,你很棒。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好!”阿提扎用力点头,朝江长逸挥挥手,转身牵着他的白骆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江长逸端着托盘转身回屋,将丰盛的食物一样样摆在木桌上。归弄已经起来了,安静地坐在床沿,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来不用我们自己做早饭了。”江长逸挑眉,语气轻松,“尝尝塔桑绿洲的风味?”
两人在桌旁坐下,共享这顿丰盛的早餐。
然而,归弄异常安静,只是默默地吃着东西,咀嚼的动作很慢,眼神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长逸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归弄,“你怎么了?有心事?”
归弄拿着食物的手顿了顿,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没什么。”
江长逸轻轻叹了口气,他放柔了声音,引导着:“归弄,如果你心里有事,或者对我有什么想法,应该说出来。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呢?我们之间……如果有什么问题,应该一起想办法解决,而不是一个人闷在心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学着表达自己,让对方了解你的感受,这也是相处的一部分。”
这或许就是他开始“教”归弄的第一步——学习沟通。
归弄抬起眼,看向江长逸,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长逸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才用一种极力压抑着什么的声调,缓缓说道:“他……跟你关系好像很好。” 语气里带着一丝涩意。
江长逸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吃醋了。
他看着归弄那副明明在意却强装镇定,甚至显得有些委屈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想笑,他解释道:“他叫阿提扎,是这里的本地人,性格很热情。我刚到这里时,他帮了我很多,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他看着归弄依旧紧绷的侧脸,想了想,继续耐心地说道,“归弄,我在这里生活,总会认识一些人,会有自己的人际交往。如果你看到我和别人接触,心里觉得不舒服,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沟通。但是,” 他的语气认真了几分,“你不能阻拦我正常的交际,明白吗?信任和尊重,是基础。”
归弄安静地听着。他似乎在消化江长逸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吃过东西后,归弄很自然地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做这些琐事却并无违和感。
“你去休息,我来。”他对江长逸说。
江长逸看着他,有些犹豫。
让归弄做这些?能做好吗?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走到书桌旁,铺开沙草纸,准备给阿提扎编写一些简单的识字教材。之前写给他的汉字他应该快学会了。
然而,他的注意力却无法完全集中,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在水盆边安静清洗餐具的归弄。
水流声轻轻作响,动作不疾不徐,甚至称得上细致。他将洗好的盘子用干净的布擦干,摆放得整整齐齐,连溅出的水渍都用布抹去。
江长逸看着他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的动作,带着几分惊讶和赞许,脱口而出:“不错啊,归弄,做得很好。”
归弄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转过身来看向江长逸。
听到这句简单的夸赞,缓缓绽开一个清浅的笑意。他走到书桌旁,目光落在江长逸正在书写的沙草纸上,轻声问:“你在写什么?”
“在给阿提扎准备一些识字用的东西,他正在教孩子们学汉语,或许能用上。”江长逸解释道。
他解释完后,归弄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工整的汉字,眼神微微暗了下去。
江长逸几乎立刻就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又不开心了。
他看着归弄这副闷闷的样子。他沉吟片刻,忽然对归弄招了招手:“你过来。”
归弄听话地走近,微微弯腰,将耳朵凑近江长逸唇边,以为他要说什么悄悄话。
然而,江长逸却将手中的笔塞进了他手里,然后自己站起身,双手按着归弄的肩膀,让他坐在了自己刚才的位置上。
归弄握着还带着江长逸体温的笔杆,看着面前的纸墨,眼中露出不解。
江长逸站在他身侧,俯身解释道:“你看,你不能把我关起来,只让你一个人看见。但我的生活你可以走进来。”他指了指沙草纸,“这些字,你来写。以后如果见到阿提扎,或者其他朋友,我会介绍你们认识。你可以看看他们是怎样的人,同我怎么来往的,好不好?”
“走进你的生活?”归弄抬起头,重复着这句话。
“对。”江长逸点头,“爱不是整日患得患失,把你觉得所有可能的威胁都隔绝在外。爱需要信任,也需要互相理解和融入。既然你会因为不了解而感到不安,那我就让你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
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浅色纱布,变得柔和而朦胧,洒在木桌上,笼罩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光线在空气中舞动着细微的尘埃,静谧而安宁。
归弄握着笔,在江长逸的指导下,一笔一划地在沙草纸上书写起来。他的字迹依旧带着固有的风骨,锐利而挺拔,但此刻,在那朦胧的光晕中,竟也奇异地柔和了几分。
江长逸就站在他身旁,微微倾身,念着需要书写的字词或短句,声音清朗平和:“这是‘朋友’……这是‘谢谢’……这是‘欢迎’……”
归弄写得很慢,很认真。
他不再去纠结这些字是为谁而写,他只感受到江长逸落在他发顶,肩背的温和目光,只听到他近在耳畔的指导声,只闻到空气中混合着墨香,食物残存的香气以及阳光温暖的味道。
这一刻的安宁与融入,比他拥有过的任何东西都更让他心悸和满足。
快下午时,沙漠的炎热开始蒸腾起来,屋内的温度也升高了不少。江长逸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怠地说:“我想午睡一会儿。你呢?要睡吗?”
归弄放下笔,摇了摇头:“我不困,你去睡吧。”
江长逸也没强求,自顾自地走到床边躺下,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他感觉到一阵轻柔的风拂面而来,驱散了周遭的燥热。
他疑惑地睁开眼,看到归弄不知何时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了他的床边,手中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蒲扇,正一下一下,耐心而轻柔地为他扇着风。
此时的归弄,眉眼低垂,神情专注而柔和。窗纱透过的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那双曾盛满疯狂与占有欲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温柔。
见江长逸睁眼,归弄伸出手,掌心微凉,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安心睡。”
眼皮上的触感和耳边轻柔的风声奇异地抚平了江长逸最后一丝躁意。他重新闭上眼,感受着那带着归弄气息的凉风,一点点带走夏日的黏腻。
归弄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目光一寸寸地描摹着江长逸的睡颜。从光洁的额头,到纤长的睫毛,挺秀的鼻梁,再到唇瓣。
他想起上一次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江长逸,还是在京城天阙阁的书房里。那时,江长逸躺在窗边的躺椅上睡觉,阳光也是这般洒落在他身上。
而此刻,同样的静谧,同样的注视。他不再只想禁锢,他更渴望拥有此刻这般温存,相互依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