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最后一张纸上的墨迹吹干,轻轻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江长逸起身开门,果然看见阿提扎站在门外。
少年风尘仆仆,额上还带着汗珠,脸颊被晒得更黑了些,一双眼睛却依旧亮晶晶的,一看就是刚回来,连家都没回就先奔他这儿来了。
“快进来喝口水。”江长逸侧身让他进来。
阿提扎却站在门口没动,摆摆手,语速有点快:“不了,逸,我忙。这里的绿洲节快要到了,好多事情要准备呢!”
“绿洲节?”江长逸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些好奇。
“嗯,感谢水源和生命之神赐予我们绿洲,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最重要的节日。”阿提扎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很热闹的!明天我再详细跟你说!”
说着,他接过江长逸递过来的那叠写满字的沙草纸,珍重地放进随身的皮囊里,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从背后解下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行囊。
“给,逸。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他把行囊递过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你那个徒弟……可真是……”阿提扎咧了咧嘴,表情有点后怕,又有点好笑,“太吓人了!我把你的信和那点沙枣干带给他,他看完信,差点把半条街的东西,都给我搬来!要不是我拼命拦着,说骆驼驮不动要,走不动了,他怕是能给我弄一车队来!”
江长逸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无奈和歉意。
他在此地安顿好后,便想着给远在凉州的施珈报个平安。
阿提扎时常往返凉州交易,他便托少年帮忙带信。他自然不会让阿提扎白帮忙,会帮他核对账目,或是将一些复杂的契约文书翻译,书写得更加清晰规范。
上次捎信时,他顺手让阿提扎带了一点本地的沙枣干给施珈尝尝,没想到竟引来如此“浩大”的回馈。
“辛苦你了,阿提扎。”江长逸歉然道,接过了那封厚厚的信和那个沉甸甸几乎有半人高的大行囊。
行囊太大,刚才在门口竟一时没注意到。
“没事没事!”阿提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黝黑的脸上是淳朴的笑容,“逸帮我更多!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跟你说,绿洲节的事!”
送走了来去匆匆的阿提扎,江长逸看着地上那个硕大的行囊,叹了口气,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拖进屋内。
他坐回桌旁,先拆开了那封厚厚的信。
信纸一展开,施珈那跳脱飞扬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师傅!见字如面!你终于来信了!我想死你了!!!
您托人带来的那个什么……沙枣干?我尝了,味道好奇怪?又干又涩,还有点扎嘴巴。
师傅你是不是在那边过得特别苦?
是不是没钱买好吃的了?
是不是每天都只能吃这种玩意儿?
我一想到您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苦,心就好痛!!!
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必需品”,您千万别省着用!吃完了穿旧了就跟我说。
你也别担心我哥,我觉得你还是担心担心我吧,我读的书又多了好多,读得我头疼……还有,听洛青匀说,归弄就像疯了一样,整个京城被他搅得天翻地覆,我觉得他就是活该。算了不说他了……”
后面又絮絮叨叨写了好几页的趣闻琐事,以及表达他对师傅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思念之情。
看着信上那些夸张的用词和无处不在的感叹号,江长逸仿佛能看到施珈那张咋咋呼呼的脸。
放下信,他认命地开始对付那个巨型行囊。
解开系口的绳子,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几乎要涌出来。
江长逸一件件往外拿,越拿越是无语。
里面应有尽有,但大部分,在此地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好几套用料讲究的绣工精致的丝绸夏衫。在风沙大,日照强的沙漠,穿这个吗?
一大包各式各样的京城点心,虽然经过长途跋涉,有些已经碎了,但香气依旧诱人。不过在这酷热天气里,能放几天?
一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白玉茶具,甚至还有一柄装饰华丽的佩剑,以及一摞崭新与沙漠氛围毫不相干的话本小说。
江长逸看着地上这堆“琳琅满目”的物件,感到头疼。
施珈的关爱,总是这么不着边际。
他这小屋本来就不大,如今被这些东西一塞,更是显得拥挤不堪。
他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开始认命地一点点整理归置。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江长逸的房门就被敲得咚咚响。
门外是精神抖擞的阿提扎,他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拉住刚开门的江长逸就往外走:“逸,快!今天集市开始热闹了!”
果然,平时的街市只是苏醒,而今天的塔桑绿洲像是彻底活了过来。
人流如织,喧声鼎沸,各种颜色的帐篷和货物堆满了视野,空气里混合着香料和烤肉的焦香和瓜果的甜腻。
“三天后就是绿洲节,”阿提扎边走边大声解释,几乎要压过周围的嘈杂,“感谢水源和生命之神的恩赐!这几天会一天,比一天热闹!”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江长逸,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逸,你来参加我们的节日吧,一定会很好玩的!”
看着少年纯粹的热情,江长逸心底那点因早起而产生的朦胧睡意瞬间消散,他笑着点头:“好,我一定参加。”
接下来的几天,江长逸便融入了节日的筹备中。他手脚麻利,心思又巧,很快就在各种杂事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帮着妇女们用染色的沙柳条编织巨大的庆典篮筐,用来盛放节日食物。他也跟着男人们爬上爬下,悬挂那些用彩布和干燥花朵扎成的装饰。他甚至凭借一手好字,帮负责祭祀仪式的长老在沙羊皮上誊写祈福的祷文。
他的参与让一些本地人都感到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接纳。
阿提扎更是像个小尾巴似的,但凡有空就跟在江长逸身边帮忙,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
然而,意外发生在节日的前一天。
江长逸在帮忙切割一块用于搭建小祭台的坚韧驼皮时,手中有些卷刃的割刀一滑,锋利的边缘瞬间在他左手掌心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逸!”旁边的阿提扎脸色瞬间白了,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腕,看着那不断渗血的伤口,眼里满是惊慌和愧疚,“都怪我!不该让你碰这个的!”
他动作飞快地找来清水和干净的布条,笨拙却又小心地帮江长逸冲洗,包扎,嘴里不停念叨:“……你别动了,剩下的我来!”
江长逸倒没觉得多严重,只是皮肉伤:“一点小伤,不碍事……”
“不行!”阿提扎态度异常坚决,几乎是用抢的把他手里的工具拿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明天就是绿洲节了,你这几天帮的忙已经够多了!回去,休息!”
看着少年紧绷的脸和眼底真切的担忧,江长逸没再坚持,由着他把自己“赶”回了家。
那刀确实有些锋利,伤口比预想的深。
江长逸睡了一觉,等到傍晚时分醒来,发现包裹伤口的白色纱布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片,隐隐作痛。
他担心在沙漠这种地方伤口容易感染,而家里并没有备着伤药,便打算出门去买些。
刚推开房门,他却愣住了。
门前的土地上,放着一个粗糙的木制小托盘,里面赫然摆着几罐不同样式的药膏和一卷干净的细白布。
他蹲下身拿起药罐仔细看了看,都是些治疗外伤,止血生肌的良药,甚至有一罐散发着淡淡凉意,显然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色。
是谁送来的?
江长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提扎。
大概是那孩子心里过意不去,又怕打扰他休息,才悄悄放在门口。
他将药膏拿回屋,仔细地清洗伤口,挑了一种药膏重新敷上。清凉的感觉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痛感,果然舒服很多。
第二天的绿洲节,将塔桑绿洲的狂欢推向了顶峰。
清晨,庄严的祭祀仪式在最大的水源旁举行,德高望重的长老吟唱着古老的祷词,将清冽的泉水洒向人群,感恩神明的赐予,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仪式过后,真正的狂欢开始了。
摔跤、赛骆驼、射箭……各种充满力量与技巧的比赛在沙漠空地上轮番上演,呐喊声,欢呼声,驼铃声震耳欲聋。
阿提扎也参加了赛骆驼,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兴奋得满脸通红。
江长逸穿梭在人群中,感受着这原始而奔放的生命力。
他的伤手被阿提扎严格“保护”着,几乎没让他再碰任何东西。
下午,随着烈日西斜,气氛变得更加慵懒而温馨。
巨大的长桌在绿洲中心的空地上摆开,上面堆满了各家各户拿出的美食。
喷香的烤全羊、金黄的抓饭、各种式样的馕、甜腻的蜜枣、多汁的瓜果……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垂涎的香气。
与此同时,各种乐器,都塔尔、手鼓、鹰笛被奏响,节奏明快而热烈,一些年轻人已经围着篝火堆跳起了传统的舞蹈。
江长逸和阿提扎并肩坐在长桌旁,面前摆满了食物。
阿提扎的目光落在江长逸重新包扎过的手上,关切地问:“逸,你的手怎么样了?能用筷子吗?要是不能,我喂,你吃!”他说这话时,黝黑的脸上似乎透出点红晕,眼神既认真又有点不好意思。
江长逸失笑,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重新上了药,好多了,不影响活动。”他灵活地动了动手指证明自己无恙,然后顺势问道:“对了,阿提扎,昨晚门口的药,是你送来的吧?谢谢你了,药效很好。”
阿提扎正撕着一块馕,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哦,是啊。我昨天傍晚带着药,来找过你,敲门没回应,我以为你不在,就放在门口了。”
“原来如此,”江长逸恍然,“我那时睡着了,没听到,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阿提扎咧嘴一笑。
两人正说着,几个热情的族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大声说着祝福的话,不由分说地向他们敬酒。
阿提扎豪爽地一饮而尽。
江长逸虽不擅饮酒,但此情此景,他也不愿扫兴,笑着接过粗糙的陶碗,跟着喝了几杯。沙漠的酒液辛辣醇厚,几杯下肚,他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就在这时,旁边一阵喧闹,似乎是几个年轻人在玩闹时不小心撞到了摆放食物的桌子边缘。
阿提扎正好侧身对着那边,猝不及防,手臂被粗糙的木棱划过,袖子顿时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现出一道明显的红痕,很快渗出血珠。
“哎呀!”阿提扎吃痛,缩回了手。
“没事吧?”江长逸立刻查看,见只是皮外伤,松了口气,“还好,伤口不深。”
刚好他们也吃得差不多了,江长逸见他受伤,便道:“去我那儿上点药吧,我那里刚好有你送来的药。晚上不是还有活动吗?到时又一起去。”
阿提扎看了看手臂,也没拒绝:“好。”
回到江长逸的小土屋,阿提扎在桌边坐下,目光随意地打量着四周。
窗台上的彩陶罐里,耐旱植物生机勃勃,桌上铺着色彩斑斓的手织布,角落里堆着施珈寄来的那些“奢侈品”。虽然格格不入,却也给这简陋的屋子增添了许多生活气息。
“逸,你这屋子,比之前更有人气了。”他笑着说。
江长逸找出药箱,拿出昨天用过的那个白色瓷瓶,坐到阿提扎身边,小心地帮他清洗伤口,然后用指尖蘸了清凉的药膏,轻柔地涂抹在红痕上。
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有效地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
阿提扎低头,看着江长逸那双指节分明的手,正专注地在自己古铜色又带着些微旧伤疤的手臂上动作,鲜明的对比让他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江长逸涂完药,用干净布条简单包扎好,阿提扎才猛地回神,“谢谢。”
江长逸一边收拾药瓶,“谢什么,这药本来就是你送过来的。”
阿提扎闻言,却疑惑地“嗯?”了一声,他拿起那个白色瓷瓶,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眉头微微皱起:“逸,你记错了吧?这药不是我给你的。”
第95章 我会亲手打造一个真正的牢笼
他晃了晃瓶子,语气肯定,“我昨天放在门口的,是另一种常见的草药膏,颜色是褐色的,味道也没这个好。这个……看瓷瓶和药效,明显是更好的东西,可能是你那个徒弟塞进行囊里的?”
江长逸愣住了,接过瓷瓶,也仔细端详起来。
确实,这瓷瓶质地细腻温润,不像本地粗糙的工艺。“这……这确实是我昨天从门口拿来的啊?不是你放的,那会是谁?”
阿提扎对此倒不怎么在意,他心心念念着晚上的活动,站起身,随口道:“ 可能是你记错了,或者是哪个感谢你帮忙的族人悄悄送的?别想了,这是好事!走吧走吧,”他一把拉住江长逸没受伤的手腕,语气兴奋起来,“最后一个,也是最棒的活动要开始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江长逸心里的那点疑惑也暂时被节日的氛围冲淡了。 任由阿提扎拉着自己再次融入外面喧嚣的人流。
绿洲的边缘,靠近沙漠的一处开阔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几乎所有的居民。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用轻质沙柳条编成框架,糊上韧性极好的浅色沙纸制成的“祈愿灯”,形状有些类似京城会放的孔明灯,但图案更具沙漠风情,上面绘着水滴、骆驼、沙枣树等象征生命与希望的图腾。
阿提扎显然是熟门熟路,他挤到一个小摊前,买了两个制作精巧的祈愿灯,塞了一个到江长逸手里,又递给他一支蘸了墨的小木笔:“逸,给!在上面写上你想祝福的人的名字,待会儿一起放飞,神灵会看到我们的愿望,保佑他们的!”
江长逸接过祈愿灯和笔,看着周围的人们虔诚地在灯上书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而美好的期待感。
他微微沉吟,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活力满满的脸。他提笔,在灯壁洁白的沙纸上,用工整而清隽的汉字,写下了“施珈”两个字。
他希望那个远在凉州,心思单纯的少年,能一直平安喜乐。
夜幕低垂,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初现。
随着长老一声悠长的吟唱,众人纷纷用特制的耐燃油脂块点燃了祈愿灯下方的托盘。
千百盏祈愿灯同时被点燃,温暖的橘黄色火光映亮了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庞。
人们小心翼翼地将灯托起,松手,看着它们借助热空气的升力,晃晃悠悠地,开始向上飘升。
江长逸也学着他人的样子,将自己那盏写着“施珈”的灯放飞。它颤巍巍地,汇入那片越来越明亮的灯海,缓缓向着深邃的夜空飞去。
在这片由无数陌生文字和图案组成的海洋里,江长逸用汉字写下的“施珈”二字,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清晰。
人越来越多,欢呼声、祈祷声此起彼伏。
江长逸和阿提扎在拥挤的人潮中被冲散了。
他环顾四周,尽是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和陌生的面孔。他仰着头,看着属于自己的那盏灯越飞越高,混在无数的光点之中,渐渐难以分辨。
几杯酒的余韵似乎在此刻涌了上来,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绚烂的灯海在视线里微微模糊,光影流转间,他的脑海中,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一个人影——归弄。
江长逸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突兀的幻象驱散。
他怎么会想起他?
一定是喝多了。
他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不再去看那漫天灯火,转身逆着依旧兴奋的人流,有些踉跄地回到了自己寂静的小屋。
身体的疲惫和酒精的作用一起袭来,他倒在床上,甚至没来得及脱掉外衣,浓重的困意便将他拖入了沉睡。
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安宁。
睡着睡着,他微微睁开眼,发现周围已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死寂得可怕。
他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手腕,脚踝,甚至脖颈上,都缠绕着冰冷沉重的锁链。
稍微一动,便发出一阵金属摩擦声。
“唔……”他奋力挣扎,想要呼喊,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锁链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挪动半分。
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束缚感。
“吱呀——”
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
逆着门外微弱的光线,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轮廓熟悉得让江长逸心脏骤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