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弄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可他没有心,他拿什么来证明那虚无缥缈的“心痛”?这具残缺的身体,此刻成了他表达真心的最大障碍,也是江长逸否定他全部感情的利刃。
他看着江长逸冰冷而决绝的脸。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会做出更伤害江长逸的事情。
最终,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般,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了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脚步声仓皇而凌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江长逸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他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回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那些话,有些,确实太重了。归弄做得再不对,没有心,并非他自己的选择。而他,却拿着对方幼年时便承受的最深的伤痛,作为利刃,狠狠地捅了回去。
一种复杂又带着痛楚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归弄独自一人来到书房,反手关上门,仿佛这样才能隔绝外面那个让他无所适从的世界。他缓缓走到书案后坐下,许久,才从一个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木盒。
盒内,两样物件安静地躺着。
一幅保存完好的卷轴,以及一颗珠子。
那珠子的形制大小,与契珠极为相似,只是色泽灰暗,表面爬着几道细微的裂纹。
他先拿起那颗珠子。指腹缓缓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记得江长逸将这假珠递给他时,那狡黠又带着几分试探的笑容。
鬼使神差地,他留下了它,只是经历太多,已不似从前那般透亮。他的指尖寻到那个极其细微的小扣。
他轻轻按下。
没有反应。
再次尝试,依旧沉寂。
时日太长了。
或许是坏了,又或许,是机关已经失效了。
他将珠子轻轻放回原处。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幅卷轴上。
他伸出手,动作小心翼翼,缓缓地将它展开。
炭笔的线条依旧清晰。
画面上,是那两个曾经靠得极近的人。
画中的他,正伸手捏着江长逸的脸,唇角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而江长逸被捏住脸颊表情带上了些懵懂。
这幅画,江长逸遗忘在寺庙后,他又悄悄回去把它带回来的。
他还记得江长逸说这幅画把他画的很丑。
但他也记得,江长逸好不容易终于想起来这幅画,以为被弄丢时眼中的失落,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
他看着画中人,记忆深处的声音穿透时光的壁垒,轻轻响起,“那等下一次吧。换你捏我的脸。”
下一次……
归弄的指尖悬在画纸上空,不禁怀疑,下一次,真的还会有下一次吗?
他终于伸出手,冰凉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画中江长逸的脸颊,抚过那懵懂的眉眼。
指尖传来的,只有宣纸粗糙的质感。
“后悔了吗?”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
归弄动作一顿,小心地卷起画卷,放回盒中。他抬眼,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的洛青匀。
“你把他劫走,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洛青匀并不惧怕他的威胁,他方才没有错过归弄抚摸画卷时,眼中的脆弱。
他自顾自在归弄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平静:“这一切,不都在你的计算之中吗?施玘会来救他,温晴会接应,甚至连萧阳的‘背叛’,恐怕也在你的意料之内。你不过是顺水推舟,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动用契约,将他彻底绑定。”
归弄没有说话。
洛青匀看着他,继续道:“如今,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契约已成,他再也无法逃离你的感知。但我看你似乎也没有开心哪去,归弄。”
归弄依旧沉默,但呼吸却不易察觉地急促了几分。
洛青匀替他回答了,“是不是因为,结局并非你所想?你困住了他的人,却发现自己离他却越来越远了。”
归弄猛地攥紧了手指,指节泛白。江长逸那些冰冷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回响着,“你没有心……你不懂爱……不会爱……”
他抬手,缓缓抚上自己空洞的左胸,像是在问洛青匀,又像是在问自己,“没有心,就真的不会有爱吗?”
洛青匀愣住了。
他看着归弄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迷茫和脆弱,这是他认识归弄以来,从未见过的神情。
沉默良久,洛青匀轻轻叹了口气:“归弄,你这样的喜欢和爱是不对的。爱不是这样的。”
“那要怎样才对?”归弄抬起头。他习惯了掠夺和占有,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正确地爱一个人。
洛青匀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爱一个人,是要用心去爱的。”
洛青匀的目光落在他抚着心口的手上,“是时候去找回来,归弄。把你的心,找回来。”
“否则,像你现在这样,是永远也留不住江长逸的。你困住的,只是一具躯壳。而真正的他,早已离你而去。趁现在还来得及,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洛青匀的话,像最后一记重锤,敲碎了归弄的偏执和疯狂。他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暗盒中的画卷和珠子,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彻骨的怀疑和迷茫。
他错了吗?
他真的不懂爱吗?
或许他是错了。
或许他真的不懂。
第90章 我可以去证明
那场激烈的争吵过后,天阙阁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寂。江长逸再未见过归弄,他自己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兴致,终日慵懒地蜷在窗边的躺椅里。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旁边的小几上摆满了各色精巧的点心和时令水果。脸颊似乎比先前圆润了些许,透着一种被精心喂养出的好气色。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眼神却不知聚焦在何处。
“逸逸,你这日子过得挺舒坦啊。”脑海中,久违的电子音带着一丝调侃响起。
江长逸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腹部,“好像是长胖了些。”
静默片刻,他忽然在脑中问道:“对了,这么久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系统似乎被这突兀的问题噎住了,沉默了一瞬,才带着点无语的情绪回道:“……难为你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真是有点太早了?”
江长逸听着它的调侃无声地笑了笑。
系统无奈道:“我没有名字。”
“连个代号都没有?”江长逸有些惊讶。
“没有。这个世界是我的第一个任务。等任务完成,我离开这里,就能拥有自己的名字了。”系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憧憬。
江长逸了然地点点头,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想好叫什么了吗?”
系统支支吾吾:“这……还没仔细想过。”
“那我帮你取一个?”江长逸来了兴致。
系统似乎很高兴:“真的?好啊!”
江长逸坐直身体,一本正经地说:“就叫大聪明吧。”
系统:“……大聪明?”
江长逸煞有介事地解释:“嗯,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你用了这个名字,说不定以后就能变得更聪明点了。”
系统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建议,然后带着点不确定和期待问:“……真的吗?”
“噗嗤——”江长逸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清朗,驱散了些许他眉宇间的阴郁。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电子音里充满了气急败坏:“江长逸!你耍我!”
江长逸笑得肩膀微微抖动,连日来的压抑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然而,这短暂的笑意并未持续多久,便被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他收敛了笑容,没有回头。这个时候会来这里的,除了归弄,不会有别人。
归弄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弯下腰,指腹轻柔地擦过江长逸的嘴角,拈走了糕点碎屑。动作熟稔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激烈的争吵和伤害。
江长逸没有看他,也没有躲闪。
归弄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他拉起江长逸的手,在那微凉的手背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随即用力将他从躺椅上带了起来。
“归弄,你要干嘛?”江长逸被他拉着前行,终于忍不住开口。
归弄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那双眼睛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去滘海。”他吐出三个字。
江长逸蹙眉:“滘海?”
“你之前不是想去那里吗?”归弄的声音低沉,“我带你去。”
直到冰冷的海水漫过周身,江长逸仍有些恍惚。
左臂上那道契约印记发出微弱带着暖意的光芒,形成一个透明的光球将他包裹其中。海水被隔绝在外,他呼吸自如,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异的空间。原来定契之后,真的可以在水中呼吸。
归弄已显露出人鱼的真身。
墨色的长发在海水中飘散飞扬,腰腹部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带动着那条巨大鱼尾,推动水流,展现出一种原始而矫健的美感。
归弄收紧手指,与他十指相扣,牵着他,向更深更幽暗的海洋深处游去。
周围的景象逐渐光怪陆离起来。
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鱼群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发着柔和光芒的水母在黑暗中缓缓飘荡,奇形怪状的珊瑚丛其间点缀着许多江长逸从未见过的会发光的植物,将这片漆黑的水域点缀得如同星空倒悬。
江长逸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新奇的神色。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株如同琉璃般剔透的蓝色植物,触感冰凉而奇妙。
归弄察觉到他细微的兴趣,放缓了速度,低沉的声音透过水流传来,带着耐心,为他讲解这些深海奇观的名字和习性。
这一刻,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只剩下水流声和归弄的嗓音。
不久,江长逸被一株颜色异常绚丽,形如孔雀开屏的“植物”吸引了目光。它散发着七彩的流光,在这幽暗的海底格外夺目。
归弄顺着的他的视线看去,带着他游近。
“能摸摸吗?”江长逸问道,带着点好奇。
归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蓝眸幽深:“可以,它没有危害。”
江长逸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那绚烂的“叶片”,那“植物”竟猛地一颤,瞬间收缩,然后飞快地“游”走了。
江长逸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归弄的手臂立刻环上了他的腰,将他稳稳扶住,愉悦的笑声透过水流震动传来。
江长逸有些郁闷地瞪了归弄一眼。
归弄止住笑,解释道:“这是一种会伪装的鱼,不是植物。受惊即逃。”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趣事,“很小的时候,我专门抓了很多这种鱼,藏在贝壳里,去吓唬其他的小人鱼。他们总是会被吓哭。”
江长逸听着,沉默了片刻,才轻轻说了一句:“原来你从小就这么恶劣。”
归弄没有反驳,只是更紧地拥了他一瞬,然后继续牵着他向前游去。
他们游了很久,穿越了瑰丽的海底,掠过了沉寂的深海峡谷,最终抵达了一片异常空旷的海域。前方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壁,阻隔了去路,水流在这里变得凝滞。
归弄停了下来。他松开江长逸的手,掌心向上,四道散发着能量的魄柱凭空出现,缓缓旋转。
只见归弄手指凌空一划,那四道魄柱如同受到指引,猛地撞击在前方无形的屏障上。
“嗡——!”
一声低沉却撼动灵魂的巨响传来,那透明的屏障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下一刻,轰然碎裂,无数透明的能量碎片四散飞溅,消融在海水中。
几乎在屏障破碎的瞬间,江长逸听到无数尖锐,凄厉,充满了痛苦与怨恨的嘶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那声音直刺灵魂,让他头痛欲裂,脸色瞬间苍白。
归弄猛地将他重新揽入怀中,用宽大的手掌紧紧捂住了他的耳朵,将他按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那令人不适的嘶鸣声被隔绝了大半。
过了许久,那可怕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归弄松开了手,再次牵起他,游进了屏障之后的空间。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死寂的荒凉。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所有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与江长逸梦中见过的繁华景象相比,这里只剩下破败。
更让人心惊的是,在那废墟之间,随处可见森白的骸骨。有的只剩下巨大的鱼尾骨架,有的则残存着上半身人形的骨骼,它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凝固在原地,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挣扎。
这里,早已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江长逸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归弄牵着他,无声地在这片埋葬了过往的废墟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处看似普通的巨大珊瑚礁前。他取出那片琉鳞,将其按在某处不起眼的凹陷上。
“咔哒”一声轻响,露出了一个隐蔽的洞穴。
洞穴中央,有一个由纯净水晶构筑的简易祭坛。祭坛之上,悬浮着一颗东西。
那是一颗心脏。
它并非血肉模糊的模样,而是被一层柔和如同月华般的光晕包裹着。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散发出微弱的光晕,仿佛沉睡了数百年,却依旧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
江长逸看着那颗心脏,瞬间明白了归弄带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他猛地转头看向归弄。
归弄的视线从那颗心脏上移开,牢牢锁住江长逸的眼睛,“江长逸,如果你不信我的爱,我可以去证明。”
那句话,狠狠砸在江长逸的心上,让他心脏骤然紧缩。
他眼睁睁看着归弄抬手,幽蓝光芒在掌心凝聚,化作一把匕首。然后,归弄毫不犹豫地,将匕首的尖端,对准了自己左侧那空荡了太久的胸膛。
“归弄。”江长逸几乎是本能地出手,一把死死扣住了归弄握住匕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是。”归弄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目光灼灼,“你说我不懂爱,不会爱。是,我失去它太久了……久到或许真的忘记了如何去正确爱一个人。”他话音微顿,“但我可以把它找回来,我可以重新学,江长逸。”
江长逸看着他,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残酷的梦境,年幼的归弄被强行按压在地,利刃残忍地剖开胸膛。
而如今,时过境迁,举起利刃,再次对准胸膛的,竟是他自己。
“这会很疼。”江长逸的声音干涩。
“我不怕疼。”
“还有反噬,”江长逸提醒他,“强行定契的反噬,会在你心脏回归的瞬间,重新作用在你身上。”
他紧紧盯着归弄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或退缩。
“我不怕。”
说完,不等江长逸再开口,归弄抬起另一只手,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住了江长逸的双眼。
“别看。”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
紧接着,一声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江长逸耳中。浓重的血腥味,即使隔着避水的光球,也丝丝缕缕,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无孔不入。
他感觉到归弄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喘息与痛苦的闷哼交织在一起,伴随着一些他无法具体分辨令人牙酸的混乱声响。
捂住他眼睛的手,指节绷得死紧,却始终固执地没有移开。
黑暗中,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秒都被痛苦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捂住他眼睛的手,力道终于松了些,然后无力的缓缓滑落。
光明重新涌入视线。
江长逸第一眼看到的,是归弄胸前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鲜血仍在不断涌出,将他身周的海水染成了淡粉色。
而那颗原本悬浮在祭坛上的心脏,已经不见了踪影,显然已被他亲手纳回了那残破的胸膛。
归弄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剧痛而没有丝毫血色,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发。但他看着江长逸,眼神亮得骇人。
他抬起不断颤抖的手,抓住江长逸的手,带着它,不容置疑地按在了自己那仍在淌血,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掌心下,传来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有力的震动。
砰——咚——砰——咚——
强劲,鲜活,带着滚烫的温度,透过湿黏的血液和破损的皮肉,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江长逸的掌心。这是江长逸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属于归弄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