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相慈瞬间僵住的表情,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慈公子,”江长逸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轻蔑,“我还是那句话——我凭什么信你?”
“即便你所言非虚,那又如何?”他目光直直刺向相慈,“我与归弄之间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搬弄是非?”
相慈深深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你就这般信他?甘愿当个被蒙蔽的傻子?!”
江长逸自然不信归弄,但他更不信相慈。
他抬手,在相慈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顺势将指尖残留的黑色粉末,尽数揩在了那质料精贵的衣袍上。
动作随意,却充满了侮辱的意味。他眼中是全然的轻蔑:
“慈公子,你自以为很了解我么?”
“我想知道的事,自会亲自去问,不需要旁人以此作为施舍,更不屑用这种下作交易来换取。说到可怜,比起慈公子,用这种恶心手段的你,才是最可怜的吧?”
说罢,他收回手,不再看相慈那青白交错的脸色,侧身从敞开的房门从容走出,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里。只有一句冰冷的话语随风飘回:
“可惜了。慈公子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对我,不管用。”
直到江长逸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很久,相慈仍僵立在原地,死死盯着脚边那摊被碾得粉碎的药末。
他竟然…竟然不上当?!
这两人,每一步都出乎他的意料!归弄是,江长逸也是!
他明明已经抛出了最诱人的饵,为何最后惨败收场的还是他自己?!
目光触及肩膀上那刺眼的黑色指印,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气得他狠狠一脚踹翻了身旁的红木桌案。
可他身子实在羸弱,这含怒一击非但未能泄愤,反而让自己重心不稳,“噗通”一声狼狈地摔倒在地。
阿漱刚踏进房门,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眉头紧蹙:“小慈,我早说过,你这法子对江公子根本无用。他那般聪慧通透,定然……”
“你什么意思?!”相慈不等他说完,便怒气冲冲地打断,苍白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你是说我蠢是不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阿漱沉默地扶着他,这无声的反应更像是一种默认。
相慈见状,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声音都变了调:“他们欺负我!连你也欺负我!”
阿漱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尘,语气里带着几分纵容,更多的却是疲惫:
“小慈,你就消停些吧……”
江长逸根据系统模糊的指引,穿过重重寂静的回廊,越走越是偏僻。
四周的药草气味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最终,他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门内,是他寻觅已久的人。
他缓缓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昏暗,唯有角落里的夜明珠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浸泡在房间中央巨大池子里的人。
归弄背对着门口,靠在池岸边,闭着眼,一只手撑着头,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蜿蜒在裸露的脊背和池岸边缘。
最刺目的是他双耳的变化,不再是人类的轮廓,而是化作了半透明的鳍状物,泛着细微的流光。
人鱼形态……是他的发情期又到了吗?江长逸心头一紧,快步走近。
脚步声惊动了池中之人。归弄眉头蹙起,眼睛仍未睁开,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与疲惫,低沉道:“时间未到,我还没恢复,出去。”
可他话音刚落,似乎立刻察觉到了气息不对,猛地睁开眼,侧头望来。当看清来人是江长逸时,他眼底闪过难以掩饰的惊愕。
“江长逸?”
江长逸没有应声,只是快步走到池边,蹲下身来。
靠近了,他才看清归弄浸泡在一种近乎墨色的浓稠药液中,强烈的药气几乎呛人。液体太过浑浊,完全遮掩了水下的情形。
“你怎么找来了?”归弄迅速收敛了神情,唇角牵起一抹笑意,目光在他脸上流转,“看你气色,恢复得不错。”
江长逸却紧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我刚进来时,你说‘时间未到,还没恢复’,”他质问,“什么没恢复?你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归弄避重就轻:“没什么。我身上的余毒未清,这样恢复得快些。”
“骗人!”江长逸猛地提高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的自愈能力有多强,我会不知道?怎么可能比我需要的时间还长!”
他说完,目光立刻在归弄裸露的上半身搜寻,肩胛、手臂、胸膛……皮肤光洁,没有一点伤痕。
那么,问题只能在水下。
他的视线落在那片漆黑的药液上,心脏莫名地往下沉。
“你的尾巴,抬起来。”
归弄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拒绝得干脆:“不行。”
“为什么不行?”
“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目光在空中对峙,互不相让。
片刻,江长逸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得可怕:“好。你不让看,那我就自己下去看。”
说着,他作势便要直接踏入那浓黑的药池。
“江长逸。”归弄神色一紧,迅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看着江长逸决绝的眼神,深知再也瞒不住,眼中带着无奈和狼狈的躲闪。
沉默良久,他终于妥协般地松开了手,低声道:“……别下来,水凉。”
腰部以下的水面开始扰动。
紧接着,一条本该是华美无比的鱼尾,缓缓地从漆黑的药液中抬起了些许,暴露在昏蒙的光线下。
只一眼,江长逸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
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记忆中流光溢彩,鳞片紧密如最上等蓝宝石镶嵌的鱼尾,此刻变得残破不堪。
大片大片的鳞片消失了,露出底下颜色黯淡带着血丝的皮肉,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更深的组织。
残留的少数鳞片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边缘卷曲,摇摇欲坠。一道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纵横交错,像是被什么粗暴的工具刮擦,撬动过。
整条尾巴看起来斑驳又脆弱,充满了被残忍剥夺后的痛苦痕迹。
归弄只将尾巴抬起了短短几息,便迅速沉入水中。
他偏过头,“很丑……别看。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归弄不想让江长逸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太丑了,他怕江长逸会嫌弃。
江长逸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最初的震惊和愤怒,在看清那条残破鱼尾的瞬间,全都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心疼。
“这就是代价?”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用你的鳞片……换解毒?”
归弄抿紧唇,沉默着,默认了一切。
“为什么……”江长逸喃喃,像是在问归弄,又像是在问自己,他不明白,归弄瞒着他如此之多,为何又愿意为了他牺牲自己。
他看着归弄苍白的侧脸,声音很轻,“疼吗?”
归弄缓缓摇头,“我说过的,我不怕疼。”
——我不怕疼。
这句话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江长逸的记忆。那个诡异的梦境再次浮现,归弄被生生剜出心脏,鲜血染红了海水。
江长逸摇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怎么可能不疼……剥落这么多鳞片,怎么可能不疼。”
“我的治愈能力比你想的更强,”归弄低声解释,安慰着江长逸,“很快就会长出来的。”
江长逸再也说不出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看着归弄一副无事的样子,看着他为了自己变得如此残破不堪,眼前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那张俊美却苍白的脸。
归弄许久没听到他回应,抬过头。
当看到江长逸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时,他愣住了。
那泪珠滚烫,滴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灼热得要将他化开。
他抬手,指尖轻柔地拭去江长逸脸上的湿痕,“为什么又哭了?”他轻声问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温热,“是在心疼我吗?”
江长逸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这毒……天下之大,能人异士那么多,不一定非他相慈不可!我们可以去找别人,一直找,总能找到,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明白?”
归弄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情绪稍微平复,才轻声问:“万一一直找不到呢?”
“大不了就一直待在你身边,这有什么难的?”
“万一……”归弄的声音更轻,“真的没有人能解呢?”
江长逸迎上他的目光,“找不到,那就不治了。”
听到这话,归弄笑了。
他抬手,再次抚上江长逸湿润的眼角,指腹温柔地摩挲着那片皮肤,“江长逸,”带着无尽的疼惜与无奈,“我舍不得你疼……”
他顿了顿,望进江长逸泛着水光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
“更舍不得你死。”
江长逸猛地停住了呼吸,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只能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药味,水汽和一种浓烈情感。
归弄深深地望着他,然后,他缓缓直起些腰身,向着蹲在池边的江长逸靠近。
他没有吻上他的唇,而是温柔先将微凉的唇瓣印在江长逸依旧湿润的眼角,吻去那咸涩的泪痕。
接着,沿着他挺直的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停驻在那微微颤抖的唇上,毫厘之隔。
他看了江长逸一眼。
然后,不再犹豫,覆上了那两片柔软的唇瓣。
江长逸僵住了,忘记了反应。
他感觉到归弄的唇很凉,带着药液的苦涩,但触碰却是那样轻柔。他看到归弄闭上了眼睛,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虔诚。
一个轻柔又沉重得足以击碎一切心防的声音,在两人唇齿相依的缝隙间,清晰地传入江长逸的耳中。
“江长逸,我喜欢你。”
那四个字,“我喜欢你”,带着唇瓣相触的微凉,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官里。
可江长逸现在要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是坦诚,是真相,是归弄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那汹涌的情感在喉头翻滚,却最终被理智的堤坝拦住。他没有回应这个吻,甚至微微后撤了半分,拉开了那令人心旌摇曳的距离。
他看着归弄那双因期待而微微闪烁,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平静:
“除了这个……归弄,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这是他给归弄的机会。
最后一次,亲手递出的,坦白的机会。
归弄眼底的微光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但很快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他凝视着江长逸,反问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想要我说什么?
一句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江长逸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
他明白了。
归弄不会说。
无论他如何追问,如何暗示,归弄还是会选择用谎言和沉默将他隔绝在外。
他依然决定骗他。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失望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归弄冰凉而湿漉的脸颊。
“等你尾巴恢复好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再说这些,好不好?”
归弄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应道:“好。”
一个“好”字,轻描淡写,却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江长逸心中所有的坚持。
他收回手,站起身,没有再看池中的人一眼,转身离开了这间弥漫着浓重药味和更浓重悲伤的密室。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的一切。江长逸靠在冰冷的廊柱上,艰难地吸了一口外面清冷而自由的空气,仿佛刚刚从一场令人窒息的梦魇中挣脱。
他不知道到底该拿归弄怎么办。
或许,在春狩那天,当一切真相初露端倪之时,他们就应该结束了。
他就不该去救他,不该心存侥幸,不该一次次地从系统模糊的指引和零星的线索中去拼凑真相。
他得到的,从来都不是归弄心甘情愿的给予。
既然归弄还是选择骗他,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样充斥着隐瞒,牺牲与不对等的关系,他受不了了。
心口那股无处发泄的郁气与钝痛,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直起身,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迈步朝着武器库的方向走去。
武器库里陈列着各式兵刃,寒光凛冽。
江长逸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了一根乌黑的长鞭上。
鞭身由某种坚韧的兽筋鞣制而成,手柄处缠着防滑的细麻,挥动时能发出撕裂空气的爆鸣。
很好,正合适。
“逸、逸逸!”系统咋咋呼呼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明显的惊慌,“你你你拿鞭子干什么?!冷静啊!归弄他现在是伤员,经不起你抽啊!会出人命的!”
江长逸将鞭子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语气平淡,“他现在跟我没关系了,我打他做什么。”
“啊?不打他?”系统愣了一下,随即更惊,“那你要打谁?”
江长逸没有回答,只是握着鞭子,大步流星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系统在他脑子里絮絮叨叨,直到看见他停在相慈的院落门前,才猛地噤声,彻底沉默了。
江长逸毫不避讳地径直而去。
院内的阿漱正低头整理着草药,闻声抬头,看到江长逸手持长鞭,面覆寒霜的样子,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在江长逸即将踏进里屋的前一刻,他快步上前,拉住了江长逸的手腕。
江长逸冷冷地回头,微微一笑,“你要拦我吗?”
阿漱摇了摇头,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声道:“小慈身体不好……你,下手轻点。”
江长逸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既然你对他教导无方,那就由我亲自来教。放心,会给他留半条命的。”
阿漱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最终,缓缓松开了手。
这个结果,他早就猜到了。
小慈那点蠢笨的计谋,对付这两个人精根本无用。江长逸见过了归弄,自然是要来寻仇的,这次也算让他长点记性。他现在该做的,是赶紧去多备点疗效好的伤药和止痛膏。
江长逸一脚踹开了里屋的门。
相慈正背对着门口,埋头在一堆瓶瓶罐罐里,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阿漱,头也不回地不耐烦道:“不是让你别烦我吗?马上就成功了!我就不信这次还拿不下那两个……”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江长逸已经走到了他身后,目光落在了他桌案上几片闪着幽蓝光泽,边缘还带着丝丝血迹的东西上。
是鱼鳞。归弄的鳞片。
强烈的注视感让相慈脊背一凉,紧接着重重的关门声让他猛地回头,就看到江长逸如一尊煞神,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手中的乌黑长鞭拖曳在地,无声却散发着骇人的气息。
“你来做什么?”相慈强自镇定,心底却有些发虚。
江长逸没说话,只是手腕一抖,那长鞭如同蛰伏的毒蛇般扬起,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爆鸣。
相慈脸色一白,立刻懂了。他色厉内荏地喝道:“江长逸!你敢对我动手?你不要命了吗!”
“呵,”江长逸低笑一声,眼神里满是讥诮,“归弄我都不怕,还怕你这个只会躲在暗处下毒的病秧子?”
相慈眼神一阴,脸上浮现出狠毒的笑意,他猛地握紧了袖中一个装着新研制毒液的瓷瓶:“正好,拿你试试我的新……”
“玩意儿”还没出口,江长逸已经动了。
他速度快得惊人,相慈只觉眼前一花,胸口便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狠狠踹翻在地,手中的瓷瓶也脱手飞出,“咕噜噜”滚到江长逸脚边。
江长逸垂眸,抬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
“咔擦——”瓷瓶应声而碎,里面墨绿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我的‘碧落黄泉’!”
听到这个名字,江长逸嗤笑一声,“碧落黄泉?我看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你马上也离黄泉路不远了。”
相慈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了数日的心血被毁,气得目眦欲裂,也顾不得疼痛了,趴在地上就对江长逸破口大骂,“江长逸你个疯子!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你……”
江长逸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等他骂得气喘吁吁,词穷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骂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