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相慈,“天下能解此毒者,非你一人。无非是,多费些周折时日。”他紧锁相慈闪烁的双眼,“而你,若错过今日,将一无所得。在我改变主意前,想清楚。”
相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归弄话语里的威胁。他猛然想起眼前这人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连夺三大家族的魄柱,连老奸巨猾的司马懿仁都殒命其手,京城势力早已重新洗牌……归弄的手段,他毫不怀疑。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相慈的后襟。
权衡利弊,能拿到梦芥和这珍贵鳞片,已是稳赚不赔,若真惹恼了归弄……
半晌,相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甘,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归阁主……何必动怒呢?我与你自然是朋友,鳞片加梦芥,换我为他解毒,并奉上魄柱。”
归弄不再做停留,转身离开。
不知想到了什么,相慈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幽暗的井底浮起,带着潮湿的阴气。“归弄,那人对你如此重要……你可曾想过,用这毒,将他永远拴在你身边?”
“你想说什么。”归弄停住脚步。
“别装听不懂。”相慈声音压得极低,“我熟知制毒,能把他身上的毒稍作改动,改成一种,只要离开你,就会心痛如绞的蛊。不致命,只是叫人尝尽剜心之苦。”
相慈太清楚归弄是个什么样的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而那个叫江长逸的男子竟能让归弄甘愿割鳞交换,这般重视,相慈几乎能断定,归弄绝不会拒绝这个诱人的提议。
“如何?”相慈弯起唇角,“把他锁在你身边,永远离不开,永远抛不下,多完美啊。”
这个方法,确实完美。
可以把江长逸变成一只离了他就无法存活的笼中鸟,用无形的锁链系于他的颈间,离不开自己。
他不会再有力气为别人奔波,更不会有余心编织谎言。
想到这里,归弄轻笑出声,缓缓走向相慈。
相慈见他去而复返,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带着计谋得逞的得意。
归弄没说话,目光扫过桌上那堆奇形怪状的琉璃瓶罐。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拈起一个装着墨绿色粘稠液体的瓶子,在指尖转了转。
相慈脸上的笑容微凝,尚未及反应,归弄拇指已顶开了瓶塞。
下一瞬,冰凉的液体带着一股刺鼻的腥气,毫无预兆地顺着相慈的头顶倾泻而下。
“呃啊——!”
液体触及皮肤的刹那,竟发出可怕的“滋滋”声响。
白烟猛地腾起,相慈左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消融,大块皮肉剥落,甚至隐约露出了底下森白的颧骨。
剧烈的疼痛让他惨叫一声,猛地低下头,双手剧烈颤抖,声音因痛苦和惊怒而变调:“归弄!你发什么疯?!”
头皮骤然传来一阵撕扯的剧痛。
归弄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的头发,用力向后扯去。相慈吃痛,被迫仰起头,瞬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眼神平静,却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胆寒。
“相慈,”归弄的声音扎进相慈耳中,“你自以为,很了解我么?敢这般揣测我?”
强大的压迫感让相慈呼吸一窒,腐烂的半边脸还在滋滋作响,疼痛与恐惧交织,他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我和他,”归弄微微俯身,“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帮我用这些下作手段了?”
江长逸对他确实重要,但用毒来控制他这种低劣的招数,他不屑于用。
江长逸当然可以跑,可以逃,他有得是办法抓住他。
“他的毒,”归弄的指尖几乎要点在相慈完好的另一边脸上,语气不容置疑,“必须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解了。若是敢做一丝一毫的手脚……”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毫无笑意,“你这条命,还不够赔。”
话音落下,他猛地松手。
相慈脱力差点砸到桌子上,几缕被扯断的发丝飘然落下。归弄颇为嫌恶地皱了皱眉,慢条斯理地拿起相慈的衣袖,仔细擦了擦刚才碰过他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随后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相慈才仿佛从溺水的窒息感中挣脱,大口喘着气。
脸上火烧火燎的剧痛不断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归弄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梦魇在他脑中盘旋。
“——哗啦!”
怒火攻心,他猛地一挥臂,将桌上剩余的那些瓶瓶罐罐尽数扫落在地!各色液体泼洒出来,混合着碎裂的琉璃,在昂贵的地毯上晕开一片狼藉。
就在这时,刚刚关上的门又被急匆匆地推开。
一名作仆人打扮,名叫阿漱的青年快步走进,一眼看见相慈那半张堪称恐怖的脸,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上前:“小慈!都让你别去招惹那位煞神了,你怎么就是不听。”
相慈胸口剧烈起伏,咽不下这口恶气,咬牙切齿道:“哼……我是动不了归弄这根硬骨头,难不成我还动不了另外那个吗?!”
阿漱闻言,惊得差点跳起来,脸都白了:“那位江公子明显是归弄的心尖肉,你要是动了他,咱们主仆几条命捆在一起,都不够归弄砍的啊!”
相慈一把甩开他试图搀扶的手,仅剩的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烁着怨毒而精明的光。
他转了转眼珠,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配合那半张腐烂的脸,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谁说……我要直接动他了?”他阴恻恻地低笑。
阿漱看着自家主子那诡异的笑容,配上那半张烂脸,只觉得后背发凉,忍不住悄悄后退了半步,“小慈……你能不能别笑了?咱们先去看看脸行不行?这……这再烂下去,可真就没法见人了。”
相慈这才收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由阿漱搀扶着,一步一瘸地往内室走去,心里却已开始盘算着,如何借江长逸这把“软刀子”,让归弄也尝尝受制于人的滋味。两人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呵,等着瞧。
药浴的日子过得混沌而漫长。
自那日醒来匆匆一见后,江长逸便被带入一间终日弥漫着苦涩药气的密室,浸泡在浓稠的深褐色药液中。
接连几日,他大半时光都在氤氲的热气中度过。
心脏处那熟悉的隐痛确实一日日减轻,直至再也察觉不到。
解毒带来的变化本该让他欣喜,可心头却空落落的。那心口的隐痛虽折磨人,却也像一根连接归弄的无形丝线,如今丝线熔断,他彻底失去了对方的方位。
偶尔他被允许离开药池,在固定的廊下透透气。
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理由是“余毒未清,恐受风寒”。江长逸虽心有疑虑,却也谨遵医嘱,不曾乱走,最多只是倚着廊柱,望着庭院里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花木出神。
所幸,还有个能说话的人。
这几日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名为阿漱的男子。他性情温和,谈吐得体,且似乎无所不通。更让江长逸在意的是,周围那些沉默的仆从对阿漱都格外恭敬,这绝不仅仅是对一个普通侍从的态度。
一次闲谈中,江长逸忍不住问起他的身份。
阿漱正为他斟茶,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温和又略带复杂的笑容:“江公子眼力真好。不瞒您说,我原本只是伺候小慈起居的仆人。”
他口中的“小慈”自然是指相慈。这亲密的称呼让江长逸微感讶异,而阿漱接下来的话,更坐实了他的猜测。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性子孤僻,只肯与我多说几句,又痴迷制药,久而久之,慈渡的大小事务,便都交到我手上了。”
江长逸没想到这慈渡的实际掌事者竟是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仆人”,不由得问道:“如此,那你可想过离开?”
阿漱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照顾他,辅佐他本就是我的职责。只是我过于纵容他,以至于没让他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掌权者。或许等到那天他真正长大了,不再需要我后,我自会离开。”
江长逸听后也没想到会是这层关系。
阿漱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几分无奈的纵容:“小慈他……心思纯粹,有时行事不免直接了些。若日后有何处考虑不周,冒犯了您与归阁主,我在此先代他赔个不是,万望海涵。”
江长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阿漱,你可知归弄此刻在何处?”
阿漱放下茶壶,神色如常地回答:“归阁主也在进行药浴调理。二位身体状况不同,所需药性相冲,故而分开进行最为稳妥。再过几日,您便能见到他了。”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江长逸却捕捉到了不协调。他仅仅问了归弄在哪里,阿漱却主动解释了分开的原因,仿佛急于打消他的某种疑虑。
他心下一动,语气放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那你可知,归弄和慈公子那日到底谈了些什么。”
阿漱眼帘微垂,掩去眸中的情绪。他自然知晓那鳞片之事,但归弄严令不得告知江长逸。
他只得端起茶杯掩饰:“不过是寒暄了几句罢了,江公子不必挂心,安心调理身体便是。”
江长逸心中的疑云彻底凝聚成形。
阿漱的回避,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按捺住追问的冲动,决定静观其变。
然而,直到规定的药浴全部结束,他依旧被变相软禁在这方院落里,归弄更是杳无音信。面对他的质问,阿漱的解释变得有些苍白:“江公子,您体内毒素虽清,但经脉尚需稳固几日,此时不宜外出走动,以免功亏一篑。”
当他再次问及归弄时,阿漱的声音也低了几分:“归阁主那边还需些时日。您别担心,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江长逸一个字也不信了。
归弄的治愈能力远超常人,怎么可能需要的时间比他还长?而且现在这个状况他也看出来了,不过是变相囚禁。
他觉得归弄肯定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但没有头绪,他就自己去找答案。
是夜,江长逸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装,将长发利落束起,正准备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在这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月光如水,勾勒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药草气味。来人身形偏瘦,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不自然苍白,正是慈渡的主人,相慈。
这是江长逸自到来后,第一次正式见到他。
相慈的目光在江长逸这身利落的装扮上转了一圈,声音阴柔:“好巧。看江公子这架势,是准备夜访何人?”
江长逸动作一顿,迅速压下心头的惊诧,面上维持着镇定,依礼微微颔首:“慈公子。”他直起身,语气诚恳,“多谢慈公子出手解毒之恩。”
相慈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小事一桩。能结交江公子这般人物,我也甚是欢喜。”他踱步走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江长逸,“看江公子气色,恢复得不错?”
“托慈公子的福,已无大碍。”江长逸语气平淡,心中却知,相慈绝无可能深夜前来只为寒暄问候。他懒得虚与委蛇,直接开门见山,“慈公子深夜莅临,想必不只是为了关心在下的恢复情况吧?”
相慈摇了摇头,故作伤心状:“江公子怎能如此想我?我确是真心来与你交个朋友,促进促进感情。”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了些,“而且,看江公子的样子,应该是迫不及待,想去寻归弄吧?”
“是。”江长逸毫不避讳,“他在哪里?”
“他好着呢。”相慈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江公子刚解完毒,身子还虚着,就这般心急火燎地去寻他。看来,是真的很在乎他啊。”
江长逸抿紧嘴唇,没有否认。一连数日音讯全无,周围人诡异的隐瞒,都让他心中的不安攀升到了顶点。
相慈将他眉宇间的忧虑尽收眼底,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怜悯:“唉,看江公子这一副被蒙在鼓里犹不自知的模样,我都有些心疼你了。”
江长逸眉头骤然蹙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相慈向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阴柔的嗓音在此刻听来,如同毒蛇吐信。
“我想说……江公子,你被骗了。”
他满意地看着江长逸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顿地,将那句话钉入他心底:
“归弄他啊,早就恢复记忆了。”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江长逸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呼吸都变得艰涩困难。他垂下眼:
“我凭什么信你。”
相慈满意地欣赏着他这副强作镇定的模样,言语如同淬毒的细针,继续往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扎去:“我虽日日埋头制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对于各方的动向,并非一无所知。归弄的目的,我清楚得很。”
他缓缓逼近一步,声音带着蛊惑般的低语:“他早就开始布局了。从京城、疆水,再到如今的慈渡,步步为营。他利用司马晴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顺势除掉司马懿仁,苏家,施家……最后,轮到我。他的目标从未改变,就是要集齐四根魄柱。”
江长逸猛地抬眼,震惊之色难以掩饰。
他完全不知道,归弄这一路走来,竟是为了收集魄柱?那些被各方势力世代守护,视若性命的东西,为何会落到他手里?他究竟想用它们做什么?
“所以啊江长逸,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相慈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悯,“你难道还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吗?从头至尾,你身边每一个人,都在瞒着你。”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刺,第二次扎进江长逸心里。
他想起苏夭那时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她说:“江长逸,有时候想想,你还真是…挺可怜的。”
他当时不解其意,如今却豁然开朗,她是在可怜他被蒙在鼓里。
还有施玘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莫被表象蒙蔽,徒增伤悲。”
原来如此。
原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有他,被归弄以失忆的名义玩弄于股掌之间,还那般认真地相信着他会对自己坦诚相待。
他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最终等来的真相,竟是由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揭穿。
“为什么…”他声音干涩,“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自然是看不下去你被他耍得团团转,还一片真心错付,替你感到不值啊。”相慈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却无半分暖意,“他从不告诉你的缘由,我也可以一并说与你听。”
说着,他拉起江长逸冰冷的手,将一颗乌黑的药丸放入他掌心。“这是我新研制的宝贝,正缺个试药之人。你替我试试,我便将你所不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告知于你。”
江长逸低头看着掌心那枚药丸,沉默不语。
“这一路走来,想必不易吧?”相慈的声音在他耳边低绕,“江长逸,你又如何能确定,自己不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还是说,你甘愿就这般装聋作哑,像个傻子一样,永远等着他那永远不会兑现的坦白?”
他说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格外刺耳。“若他真想告诉你,时日漫长,为何只字不提?你问过他无数次了吧?他是不是…装得特别像?”
他当然记得。
归弄曾那般郑重地承诺,绝不会欺骗他。他就是因为这句话,信了他那么久,那么深。
他竟是如此相信他,以至于当蛛丝马迹摆在眼前——苏夭的欲言又止,施玘的委婉警告,甚至在凉州时,归弄对施珈那异常激烈的排斥,他都选择了忽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相慈,“我若替你试药,你当真会告诉我所有?”
相慈眯起眼睛,笑容加深:“当然。”
他心中冷笑。只要江长逸服下这特制的毒药,归弄必定会为了救他而对自己言听计从。到那时,归弄在他面前还算个什么东西?他想要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江长逸缓缓拿起那枚药丸,动作迟滞,仿佛手中托着千钧重负。
相慈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不能明着动手,但江长逸自愿服毒,可就怨不得任何人了…要怪,就怪归弄太过在意他,留下了这天大的破绽。
然而——
江长逸的手指并未将药丸送入口中。
他的指尖骤然发力,当着相慈错愕的面孔,毫不留情地将那枚乌黑的药丸,一点点,碾成了碎末。
粉末簌簌从指缝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