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长逸在一旁看得真切,瞳孔骤然收缩。这光芒,这方式,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在疆水落下悬崖后,他身上的淤青,归弄就是用这奇异的能力,将他的伤痕恢复了。
原来这能力,归弄从小就有?
就在江长逸思考之时,那条美丽的人鱼,在光芒亮起的瞬间,如同被灼伤般,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暴怒,紧接着,她扬手——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在这寂静的海底偏殿中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小归弄被打得偏过头去,白皙的小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肿掌印。他彻底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蓝宝石般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流下来。
“为什么又不听我的话!”美丽的人鱼声音嘶哑,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抓住归弄瘦弱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准再用这个能力!不准用!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她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身体因为愤怒和某种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小归弄被她吓到了,嗫嚅着:“我……我只是想帮您……想让您好起来……”
看着他脸上鲜红的掌印和委屈惊惧的眼神,母亲眼中滔天的怒火如同被瞬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心疼。
她猛地将归弄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哭腔:“弄儿,我的弄儿……听话,算母亲求你了,别再用了这个能力好不好……他……你父亲他已经死了!别再想着他了,忘了他吧!现在……现在只有你自己了,你明白吗?只有你自己了!”
小归弄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可是……我还有您啊。”
这句话,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一个母亲心中最痛的地方。
江长逸清晰地看到,她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泪珠在离开眼眶的瞬间,竟凝结成了一颗圆润散发着淡淡微光的珍珠,缓缓沉向海底。
“是啊……你还有我……”她喃喃着,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可是弄儿,这里……不安全了。母亲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离开之后,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答应母亲,一定要听话……”
江长逸听到这里,结合之前看到的宫殿残破景象和这对母子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凄惶感,心中已然明了。他们应是被囚禁的。
而她之所以如此抗拒归弄的治愈能力,应该是想保护他,因为她深知这能力的可怕。
然而,就在她急切地想要对归弄交代更多时,殿外水流骤然湍急,一道道阴影迅速逼近。
数十条手持骨质长矛,身材健壮的人鱼将他们团团围住,封锁了所有去路。他们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审视。
归弄的母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猛地将归弄死死护在身后,鱼尾紧绷,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第70章 梦境(二)
就在这时,人群分开,一条体型格外魁梧,面容威严,额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雄性人鱼越众而出。他的目光如同最寒冷的冰刃,先是在归弄母亲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她身后的小归弄身上。
他张开嘴,发出一种低沉而古怪的音节。随着他的吟诵,上方的海水中,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一团刺目的金光。
那东西从虚幻逐渐凝实,显现出它的形态。大致像一只展开双翼的巨鸟,通体仿佛由纯粹的黄金铸造。
江长逸心脏狂跳。这东西,他认得。虽然形态略有不同,但那独特的样子,分明与他当初在天阙阁偷出的那个“炽金火鸟”标本一模一样。
它无视海水的阻力,双翼一震,朝着被围在中央的母子二人俯冲而下。它的攻击方式原始而残忍,用那尖锐覆盖着鳞片的喙部疯狂地啄击。
归弄的母亲发出一声悲鸣,用尽全身力气将小归弄紧紧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脊背和鱼尾,为他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
“噗!噗嗤!”
利喙撕裂皮肉的声音沉闷而连续地响起。鲜血瞬间从她背后迸溅开来,染红了周围的海水。她美丽的鱼尾被啄得鳞片翻飞,血肉模糊,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她痛得浑身痉挛,却死死咬着牙,没有松开怀抱。
归弄在她身下,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的每一次剧颤,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他吓得浑身发抖,蓝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无助,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凝结成一个个珠子落下。
江长逸在一旁看得目眦欲裂,他拼命想冲过去,可他只是一缕意识的幽灵,他穿透不过去,他触碰不到任何东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惨剧发生,无能为力的愤怒和心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直到奄奄一息,几乎不再动弹,那条为首的人鱼才再次念动咒文。炽金火鸟停止了攻击。
小归弄从母亲已然无力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看到母亲背上、尾上那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惨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他扑上去,小手颤抖着按在母亲最重的一道伤口上,掌心再次亮起光芒。
江长逸看到,在那光芒的笼罩下,她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然而,与此同时,江长逸敏锐地注意到,周围那些原本冷漠围观的人鱼,他们的眼神变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渴望。
归弄的脸色随着治疗的进行,迅速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小小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噗!”小归弄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光芒骤然中断,他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为首的人鱼眼中精光一闪,立刻示意手下上前,粗暴地将虚弱的小归弄从他母亲身边拉开。
“不……不要动我的孩子……”归弄的母亲微弱地挣扎着,发出如同泣血般的哀鸣,却无力阻止。
至此,江长逸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治愈,归弄是在用他特殊的能力,将别人身上的伤痛和疾病,转移到自己身上。
归弄被带走了。接下来的日子,江长逸被迫跟随着他,见证了他被囚禁在宫殿深处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里。不断有受伤或患病的人鱼被送进来。那条为首的人鱼冷冰冰地威胁:“治好他们。否则,我就把你母亲身上剩下的鳞片,一片片剥下来。”
小归弄那双原本澄澈的蓝眼睛,日渐失去了光彩,变得空洞而麻木。他不再哭泣,也不再反抗。每次有人被送进来,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掌心亮起那注定会给他带来痛苦的光芒。
江长逸看着他在治疗时紧紧咬住下唇,甚至咬出血来,看着他因为承受了断骨之痛而蜷缩在地上抽搐,看着他在转移了某种恶疾后,浑身滚烫却只能躺在冰冷的石头上瑟瑟发抖,看着他的小脸一天比一天苍白,身形一天比一天消瘦……
江长逸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反复揉搓,痛得无法呼吸。
终于,在一次同时为三个伤势不轻的人鱼进行治疗后,归弄再也支撑不住,甚至在光芒未完全熄灭时,就双眼一闭,直接晕死过去。
江长逸的视线也随之陷入一片黑暗。
当光芒再次亮起时,江长逸看到了他最惊恐,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还是在那个阴暗的洞穴里,归弄被几条强壮的雄性人鱼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挣扎着,那双空洞的蓝眼睛里终于再次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那条执法长老,手持一柄造型奇特的利刃。
而在洞穴的另一端,归弄的母亲被铁链勾住鱼尾,看到这一幕,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疯狂地挣扎着,锁链被她扯得哗啦作响,手腕磨得血肉模糊。
“不!放开他!你们不能这么对他!他只是个孩子!”
执法长老充耳不闻,他走到归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归弄,乖乖配合好吗,否则——”他目光扫向对面癫狂的母亲,“我现在就杀了她。”
“不!不要动我母亲!不要!”小归弄吓得浑身僵直,泪水汹涌而出,他拼命摇头,“我听话!我听话!你们别动我母亲!求求你们!”
他不再挣扎,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充满哀求的蓝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不——!弄儿!不要!不能给他们!那是你的心啊!”母亲的声音已经泣血,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执法长老面无表情,举起了那柄骨刀。
江长逸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想要推开那些按住归弄的手,想要挡住那落下的利刃。
可他依旧穿透了过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刀锋,残忍地剖开了小归弄单薄的胸膛。
血色模糊了一切。心脏被扯出来后,小归弄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眼神迅速黯淡下去。然而,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那被取出的“心”一眼,他的目光,一直牢牢地望着对面他那肝肠寸断的母亲。
在目睹自己孩子被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刹那,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哀嚎,猛地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眼中的神采骤然熄灭。
江长逸感觉自己的心也在那一瞬间被剜走了。他看着那个躺在冰冷地面上,胸膛被剖开,眼神失去光彩的小小身体,无边的痛楚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归弄……归弄……”他哽咽着,一遍遍呼唤着这个名字。他跪倒在小归弄的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冰冷的小脸。
这一次,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穿透那小脸虚影的瞬间,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微弱冰凉的触感。
碰到了!
虽然微弱得如同幻觉,但他确实碰到了归弄的脸!
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骤然崩裂,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第71章 开心点好吗
江长逸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心脏狂跳不止。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如此真实,然而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却是精致的房顶,而非幽暗恐怖的海底。
“做噩梦了?”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长逸猛地转头,看见归弄就坐在床边。感受到脸上一片冰凉的湿意,归弄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擦过他眼角。
“哭什么。”他抹去那连江长逸自己都未察觉的泪痕,低声道。
江长逸怔怔地看着这张已经褪去幼年稚气,变得冷硬俊美的脸。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另一张苍白无助,布满泪痕的小脸,以及那被强行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惨烈一幕。
他身体猛地弹起,目光瞬间死死锁住归弄。
归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怔,挑眉:“怎么?难不成梦到我死了?吓成这样。”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江长逸勉强维持的镇定。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缓慢中带着小心翼翼,抚上了归弄的左胸。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依旧如死水般平静。
“还疼吗?”江长逸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归弄的身体僵了一下。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脸上的那丝戏谑消失了,静默地垂眸,看着江长逸按在自己胸膛上的那只手。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江长逸,然后,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了江长逸的手背上。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将江长逸微凉的手紧紧压在自己心口。
“不疼了。”归弄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早就不疼了。”
他顿了顿,看着江长逸依旧泛红的眼眶,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我不怕疼的。”
“所以,开心点好吗,江长逸。”
在归弄的安抚下,江长逸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从梦境的沉重中挣脱出来。他定了定神,环顾四周。
房间陈设雅致,窗外隐约可见精心打理的花木,绝非寻常之地。
“这里是……?”
“慈渡。”归弄解释道,“我们已经到相家了。”
“相家?”江长逸着实吃了一惊,“我睡了多久?怎么一觉醒来就直接进了相家?”
“一天。”归弄唇角微扬,“至于为何能进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便用那些梦芥与相慈做了交换。”
江长逸立刻坐直身子:“这么说,相慈已经同意为我们解毒了?”
“是。”
虽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江长逸心中却升起一丝疑虑。相慈此人他虽未见过,但绝非轻易妥协之辈。这么顺利就答应了?
归弄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毕竟,天阙阁主这个身份,在慈渡还是有些分量的。”
江长逸转念一想,确实如此。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压低声音:“那你可曾透露……”
“没有。”归弄打断他,“失忆之事,我未曾对任何人提起。”
江长逸挑眉,忍不住调侃:“归阁主这演技,倒是一等一的好。”
归弄扬起眉,“和你学的。”说完后想到了什么,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江长逸:“不过,我更好奇,你为何会知道梦芥的效果?”
江长逸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用一种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轻松语气道:“在凉州待过些时日,听说过这东西。”
归弄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辨不出信了没有。
江长逸正暗自揣测,却见归弄已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江长逸下意识跳下床拉住他的手。
归弄回头,目光落在他光着的脚上,眉头微蹙:“回去坐着。”
江长逸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神色顿时怪异起来:“我的衣服……是你换的?”
归弄折返回来,将他重新按回床边坐下:“不然呢?”看着江长逸变幻不定的神色,他唇角勾起弧度,“身材不错,不过感觉瘦了些。在这里可以多吃些补回来。”
“归弄你这个变态!”江长逸耳根一热,抄起手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归弄轻松接住枕头放回原处,在门前驻足:“与相慈还有些事要商议。”他回头看了江长逸一眼,“放心,很快回来。”
听着归弄的脚步声远去,江长逸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又涌了上来,他抓起另一个枕头,狠狠砸向已然关上的门板:“你最好别回来了!”
房门在身后合拢,将室内那点微末的暖意彻底隔绝。
归弄脸上那点因江长逸而起的柔和,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沿着寂静的长廊左转右绕,步履无声,最终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径直推开。
室内药气氤氲,混杂着一些奇异的甜香。
相慈就坐在窗边的阴影里,身形瘦削得惊人,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带着点病态和审视的精光。
他手中正把玩着几个小巧的琉璃瓶,里面装着色泽诡异的液体或粉末。
见归弄进来,相慈抬起眼,阴柔的嗓音带着嘲弄:“哟,我们情深义重的归阁主总算舍得挪窝了?早说过那小子吸入不多,不过是睡上一场,值得你寸步不离地守一天?”
归弄直接无视了他的揶揄,走到他对面坐下,单刀直入:“条件。”
相慈轻笑一声,将手中的琉璃瓶轻轻放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些梦芥嘛……虽稀罕,却也算不得顶顶重要。只要我放出话去,多的是人愿意捧着它来求我。”
他顿了顿,目光像滑腻的蛇信在归弄身上扫过,“为你那心上人解毒,这点东西自然不够,”他话锋一转,指尖点了点桌面,“更何况魄柱?”
“若加上我的鳞片呢?”归弄缓缓道。
相慈的眼中瞬间迸发出灼热的贪婪光彩。
归弄身上的鳞片,这确实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价无市,更何况出自归弄本体,其效力绝非寻常可比,用来炼制他的那些“小玩意儿”,效果定然超凡。
但他不想这么轻易就满足。他上下打量着归弄,像是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盘算着还能榨取什么。
归弄眸色一沉,“相慈,适可而止。我的耐心有限。”
“呵,”相慈不以为然地向后靠了靠,苍白的脸上露出算计的笑,“归弄,别装得那么无所谓。四根魄柱,你已得其三,只差我手中这最后一根。你会放弃?”
第72章 永远离不开,永远抛不下
归弄并未动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我愿以鳞片交换,只是不想让他多受毒发之苦,图个快罢了。慈渡的魄柱,还没珍贵到值得我割鳞来换的地步,我有得是手段得到。”